小蝶一脚深一脚浅走着,大师兄给托过银杆,双手恭敬捧着走前头,二师兄搀扶她,实在太费力,不如蹲下,小蝶也不客气,趴他背脊,麻杆一把背起她。门人仨的和鲵人一帮来风水地,刚到墓园前方,噼噼啪啪的响了炸天,两串长长爆竹就像是红柱的大门,从底下燃起,纸屑飘飘洒洒,铺成红地毯,给主家仨足够的气派。小蝶双手摊开,把宝杆托举胸口,两位师兄一左一右就是护杆手,庄严肃穆,红地毯过了,只有山风簌簌,也许是娘娘的广袖拂弄众人的头发,安慰世间的子民:取经也罢,耍猴也罢,愁绪已解,心愿达成,已然改天换地了,天地人之间,自己想想,下来该怎样生活。
鲵头早早恭候在银杆先人前边,一张长条供桌摆好,桌面摆放三牲三鸟及粿饼鲜果供祭祀,纸钱香烛该有的全上等,一旁还有一沓手绢,透出淡淡香味,大鲵以目示意:都有了,就等这一刻。好像他早了解娘娘的安排,知道银杆重新现世的时分。
阿炳凑近杆女大大,在她耳旁小声说道:“大鲵前时到庙里求卦,算准了这时刻,预好这次祭拜,银杆同人心有所属,就等你捧着宝杆这一跪。要不,我给你捧宝杆,让你痛痛快快用手绢捂住眼睛,香茅煮过的手帕擦眼睛能有疗效,泪水多了,目眶不会红肿。”杆女点点头:是的,我给你们耍猴了好几年,从你们一把假杆子骗我入洞那时起,就和你们鲵帮纠缠不清。不过,你们一帮鲵人愿意化身猴狲,名义上尊杆女为猴王,你们耍猴,我猴耍,彼此彼此。这份心还算实诚,我愿意接纳你们,银杆门变为花果山都行,猴王还是你们大鲵,爹娘能答应的。
小蝶在爹娘坟前重重跪下,双手高举宝杆高喊:“爹娘,你们天上看见了吧,蝶兰没辱没使命,近十年了,我眼泪流干,眼睛没哭瞎,你们可以安眠了。恳请告知娘娘,圣母赋予她麾下子民一个全新时代,蝶兰欢欣猴跃,带领一帮银杆门,猴狲般给你俩祭拜,既是家传的定海神针回来了,就给蝶兰睡个安稳觉。你们过去过刀尖舔血的营生,南海天涯没得罪人,可东洋兵还是没放过你们。进入新时代,这种日子不会有了。蝶兰进入新时代,肯定过的不是你们的那般日子,新时代最大的优势既是让人睡得踏实,有工做,有饭吃。当然还能安稳生孥子。我接下是一个英雄母亲梦,那是新时代的号召,你们就保佑阿孥安稳实现这个梦想。要我尽快融入新时代,该是你们夜间给我的忠告,银杆传家人会努力的。你们就看着,在那边,你俩挑些好魂灵来找我,蝶兰会很快挺着大肚子牵个小宝贝再来祭祀你们的。对了,你老俩赶出门的三师兄,我见着他了,给台湾寡花窍窍套走了,已然有了小杆女了,生活挺好的,我再磕一头,就算帮他磕的。有机会,他会亲自来这给你俩磕头的。”
小蝶拿起一手绢擦了擦眼角,擦不出泪花,拿着摩挲眼角挺舒服的。人立起,二杆子跪下,脸色静默,恭恭敬敬磕了三头,敬上三根香,二师兄也跪下,磕过头正拿了香支要插上,小蝶手绢拿开,一眼瞅见,急忙喊道:“哎呀,我怎么给忘了插香,麻杆子,你给我代插上。不是加三支,是六支,还有三师兄那三支。”这是什么祭拜形式,还有的什么祷告词语,还是一人,怎么连日后的小杆都祭祀了,没谱呀,银杆门就是与众不同,鲵人帮面面相觑。
小蝶急了:“喂,你们鲵帮要不要磕头的,想磕头就快点,磕完好吃供品,我肚子饿了。”私底下,鲵帮嗡嗡的议论,倒是大鲵跪倒,有模有样的磕头敬礼,带领着鲵人一派跪倒,齐齐给礼上香了。接着众人站起,闪开一旁。阿炳急匆匆的到一旁烧纸钱去,浓烟袅袅,小蝶庄重放上龟田的头发,看着化为灰烬。
没等香烛燃尽,小蝶瘸步上前,从供品里撕下一半鸡肉了,急急填进嘴里,含混分配:“小肖儿,别急着塞满嘴里,你得给喜梅带上一鸡腿。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就分一只卤鸭,那味道满不错的。阿炳,你就拿着一腿鹅肉,到真味店店家两人前吃去,馋死他们。鲵头,你带上其他,让你的引路人和公安制服挑,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他俩挑剩,才给鲵人,你没意见吧?”有意见没意见的,小蝶不等回答,拿起银杆套上银锤就下山了,有吃了,好像不瘸了,一爪还叼着鸡腿啃吃。
大师兄过来小蝶身旁,小声说道:“师妹,你身上穿了鹰姆的衣裳,也当她磕过头了。”
二师兄接着到她身旁,也细声说:“师妹,你的祷词说得太多,在那头,师父师娘能一下记住给发力施与吗?”
小蝶愣住原地:两位师兄什么意思呢?顾不上嘴巴了,噘起嘴思忖半天,好像腿一下疼厉害了,咿咿呀呀下山来了,麻杆还是扶起她。
来到堤岸边,天色不早,公家人要赶回去预备明早上班呢,小蝶腿脚不方便,还有两只甴曱也挺重的,都上船,龙旗小舟有点吃力,风浪正高,银戆犯踌躇,当然,顺潮水漂流,一两钟头可到新城,拐进韩江口上岸,马上就入城里,可现在手里拎着两大只甴曱,问问艄公意见吧,人家现在给戳住痛穴,挠了半天脑袋,好像痛下决心:“风浪渐起,最多只能上五人。再多就不能保证安全了。”
双刷子过来对小戆说道:“我们坐船回去,就放真味店家两人自己走路回去。”
一看鲵帮人都不乐意,小戆有点犯难了:“他们不愿意押解两只甴曱,而且许多人是不回城里的,就算珍味店伙计许久没回乡下家中,人家不容易回来一趟,总得让人家回家中看看。要不我和他俩一道走路回城里?”
“不,就让真味店那两人自己走回城里去。”一句惊呆了众人,好不容易拨须揪虫,捉住两只甴曱,现在放了他俩,那不是放虫归洞吗,还不知他们钻什么洞的。鲵帮一听说,赶紧散了,最怕大师兄开口给派什么任务,那和他们一样,是义务的,没有酬劳的,还不好拒绝,责任太重大了,而且,两人有点功底,不是什么省油灯。
双刷子满有自信说道:“就让他们自己回城里去,明天一早,他们会乖乖到局里报道去,你看着,我也给我你们局长打个电话,算他俩是自首。”
技术科长和小戆一并发声:“行吗?”
“凭多年政工经验我能担保,他俩会准时回去公安局里自首的。”双刷子斩钉截铁说道。
小戆一想,两只甴曱是跑不掉的,自己稍稍捏紧指头,跑掉还可再捉回来:“那就听教导员的,我好像回去先遣队那时了,你总是下达指令我去办。”
“可那时,你是叫我英姐的。”双刷子眼神和语气里瞬间有了柔柔的光。
小蝶不高兴了,你俩总爱我面前调情,眼不见心不烦。不在我面前亲热总可以吧,而且麻杆子和技术科长在旁呢。想想自己还穿着人家的内衣,浑身发烫似的。我是欠了人家一大大人情,双刷子鹰眼瞄到女妖精,帮自己夺回银锤,要不妖精看见情势不对跑了,银杆就只剩下光杆子了。这一大大人情,得找机会还给人家,欠了人家什么,心里总不舒服。他们给小肖儿和喜梅招手作别,登上小船回城里了。双刷子大声叮嘱两只甴曱:“你俩可记住了,明天一早到公安局去,酌情减罚。我看好你们能自愿自觉的。”
五人在船上,最高兴的是双刷子,好像是她找回义修堂的传家宝物,扫了一眼船上,细细品味:“我虽是认识银杆人久了,还没有功夫细细端详,现在让我看看:银杆门:传家人涂蝶兰,妹小人机灵,大杆子胡银戆,威武有英气,二杆子邱宝辰,沉着挺细致,想必我没见过的三师兄阿弟,那肯定才俊不输师兄,听说是蝶兰妹妹最挂心的三杆子,叫什么来的?哦,叫任杆星,哟,银杆前辈炫炫有志呀,瞧,蝶儿兰儿翩翩踮杆上,银杆银戆平托出山门,宝秤宝辰笃定召商市,秤星杆星认清抚人心。银杆先人太会撩人情了。”
小蝶眼睛一眨:“喂,双刷子,昨夜大家没睡好,我眼皮刚一闭上,牙缝倒出一股酸味,一下被呛醒,说点下里巴人的好吗。”
“师妹你话头总是没轻没重的,英姐赞银杆,你也不高兴。”银戆白了小蝶一眼。
双刷子不计较,喋喋不休给我们说各式人等的心里活动:“那东洋鬼崽受了大东亚死硬教育,身子瘪了,还撑住蟑螂壳皮,心里绝望,嘴巴不肯服输,就像他们东洋武士一样,交了枪不承认自己战败。东洋人千几百年的,都学了唐人啥的,礼义廉耻,谦谦君子的没看到,那死要场面倒学到骨子里;就像鲁迅先生说的阿q精神,临死都嫌圈没划圆。至于铃男妹子,那是受她奶奶的影响比在特训班培训还深刻,多少还要大家族风范,他们知道,肃反期间,特务都加重判刑,一般是一枪毙了了事,她心里绝望,还害怕去到地下见了老祖宗没面子,求人家给她正名。歪道走不得,人一邪魔就回不了头。蟑螂给踩瘪了,最后还舞动几下须子留下一点存在感。”
“那说的不都一样吗,两只蟑螂给人踩瘪了,一只撑个虫壳,一只还挥动根须,都是死硬不服输。蟑螂味道怪难闻的,不如比喻潮汕名菜,鸭子炖冬瓜,身子烂了,还剩一嘴。名菜味道好,听着就像闻到香味。”小蝶自问自答,心里不以为然。
双刷子亲切问道:“蝶兰妹子,你嘀咕啥的?”
“我说炖瓜鸭子比蟑螂味道好,我想吃。”
“这菜式不单潮汕有,北方也这么做,回到城里到我家去,阿姐炖给你吃。”双刷子瞄了她一眼,满脸笑容说道。
“双刷子,我知道,你们北头炖熟鸭子,嘴巴里舌头是卷的,叫卷舌鸭瓜,潮汕地就不会,你就炖鸭子给我大师兄,麻杆炖潮汕地鸭子给我。”小蝶伸手揽住麻杆肩头。
麻杆尴尬了,轻轻摆脱小蝶臂膀:“师妹你就爱抬杠,周局长百忙之中还抽假日帮着出来斗特务找宝杆,银杆门感激不尽。说道鸭子炖瓜主要看火候,小火慢炖,鸭舌平张,大火一阵再用小火熬,炖熟鸭舌就卷了。味道略有区别,补身子功效一样。”
银戆气了:“师妹你也鸭舌一条,英姐帮着咱炖,银杆到手,还剩你一嘴,大火小火都熬不烂你鸭舌。”他赶紧转回话题:“那两只鸭子不知该咋样判定和处置,要是他俩心里绝望,会不会放脚一搏,呱呱逃跑了事?瞧我岔词了。”银戆眨眨眼,一脸歉意说道。
双刷子放声大笑:“不烂鸭舌有嚼头。傻小戆,心头别急呀。我是这么想的:东洋武士都死硬到底,还比喻蟑螂壳皮吧,他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还有,他双臂给你和师妹石子伤得不轻,手举不起,筋骨严重受挫,起码得两月疗伤,逃,城里那么小,去哪治伤去?医院诊所全在政府掌握中。去乡下疗伤,村里谁跟谁大家明明白白,生人藏匿不下。倭人也明白,中国政府特别宽大东洋战俘,交枪后逗留大陆的发现了,一般就遣送回去,要是你老实呆着不惹事,中国主事人宽宏大量,装作不知道。还有那特务妹子,心里发颤,不知怎样处置她,有时想:我阿公辛亥革命有贡献,她没血案加身,或能网开一面,有时又想,小特务是牛毛一根,不值一提,疯牛死了,人家怎样刮牛皮我不知,或下刀有讲究,刀缝里或能躲开刀锋一劫。心里七上八下:是不该掺和到东洋藏匿宝杆事件中来,可自己也想回台湾有个风光,悔不当初呀。此刻,她心掉入冰窖里,凉透了,我不是在她冰冷中给点了一盏灯吗,她把灯苗当火堆烤,身子又有暖意了,就乖乖回到公安局自首。”
银戆和技术科长同时盯着教导员,亦笑亦疑,双刷子把眼神投向麻杆子:“银杆门二师兄,旧时的银杆门诸葛,现在的工人阶级,看问题深刻,你看看明天那两只蟑螂的动向,会不会按我说的爬到局里?”
“我看行,你能赌赢,三国诸葛七擒孟获,攻心为上,周局长是老革命老政工,经常大场面,人站高地上,分析问题透彻。”麻杆笑纹满满,一脸崇拜说道。
这马屁没拍着,马橛子撩起,双刷子噘了嘴:“一下叫了我两个老字,我真那么老吗?付琪进几年前和我憧憬革命胜利后什么幸福场景,剩我一人了,我还没享受胜利果实呢就老了吗?”她老把指尖摩挲眼角,似乎想把鱼尾纹展平,脸色一下暗淡了。
麻杆此时好像罪人般,耷拉脑袋,笑纹瞬间没了,目光呆呆,小蝶幸灾乐祸,目光看着大师兄,手伸过去,还揽住二师兄肩头,嘎嘎笑道:“你个银杆门诸葛,也有失策时候,小船上失街亭呀,还好,咱都是小人物,小呀,年轻的意思。”
银戆不乐意了:“师妹,舌根炖不烂,嘀咕啥的,你穿英姐的衣裳给了师父师娘磕头,一家人了,嘴下留情点。她的衣裳贴近你身子不觉暖和吗?怎么嘴巴冷风嗖嗖的。还有”
“还有银锤是老人家帮着夺回来的,我会记住这份人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