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早上，我和扬琴陈看见了蝶佬，远远儿嚷道：“快上！”孙女白了我们一眼，扶着阿嫲仔细坐好，对我们说道：“交代你们了，老髦一枚，小心伺候。”我俩自知理亏，陪笑道：“前辈是你家至尊，也是我们紧瞅的宝贝，更是国家老宝宝，老人家自己要加油的。”蝶佬也是送了孙女一个白眼，笑吟吟对我们说起：

我那时冲着牛栓耳旁小声却是力道暗劲喊道：“快上！”小家伙胆怯的眼神被我喊声洗去，几步跨越就上了擂台。我对春素和猫妹说道：“你俩可准备好。”姐妹俩同时点点头。牛栓回头看来台下一眼，我知道，他是寻找支持，我从人群中升起一只手指，做了个冲天手势，春素和猫妹也跟着喊道：“牛栓加油！”黑压压人群挡住我们仨姐妹，可牛栓分分钟感觉我们台下的热度，一下就精神勃发。瞬间马上就长大了，冲着台上众贤达拱手施礼，去了拘谨，好像是牛鼻子底下红孩儿般冲天劲头：“众位前辈，我是放牛娃，整天看见有钱人孩子读书，羡慕得很。我听到私塾里孩童朗读声，好像给触到天上的雷电一般，一下子不能动弹了。我也学了几句，现在就给众位贤达演示一番。”就在牛栓台前说话时，春素和猫妹都已是从人群中钻到擂台两侧。

牛栓朗朗读起：“人之初，”春素朝他飞起一块石子，牛栓一鞭子扫落石子，紧接着朗读：“性本善，”猫妹也是扔去一石子，牛栓甩过鞭子打落石子，又是高声朗读：“性相近，”还是牛鞭扫落春素石子，又是：“习相远，”打落猫妹飞过的石子，就这样左右飞鞭扫着小石子，三字一顿飞舞放牛鞭，在台上两侧零散留下许多小石子。当读到：“人不学，不知义。”牛鞭扫掉两侧来的小石子后，我心中有点着急了，也就四五天功夫，牛栓已是够刻苦学得了，三字经一千四五百字，我离开私塾后，也是忘了许多，他才学了几天，众贤达面前，鞭子功夫还行，不知嘴上可撑得下去。突然台侧银光一闪，我暗自喊了声：不好。随即也弹起一块小石子，当啷一声，银元和石子相撞后，滚落在牛栓面前，牛栓毫不知觉，只顾着两旁飞来的石子，鞭子甩落，嘴巴还喊着：“亲师友，习礼仪。”高举着牛鞭愣住了。春素和猫妹也是断了飞起小石子，大概和我一样都是愣住了。

台下一位中年老嘎达嘎嘎笑道：“牛栓，你是边念贤文边来武耍呀，文武全有呀。你偏生在佃户家里，为什么不是我家的孩童？不过也可以了，童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虽是我家佃户孩童，也当给我东家挣了面子。捡起那块银元，告诉你爹，给做一身新衣裳，打擂呀，总得来点整装神气。瞧你爹佝佝缩缩的样子，你跟在你爹身后，哆哆嗦嗦的，今日还挺有气派。吃了什么神仙药了，背后谁给你撑腰了？我一块银元敲你后脑勺，居然给砸飞到你跟前。”

这下可得罪了台下人群：

“孩童才多大呀，你砸他后脑勺，把人砸坏了怎么办？”

“什么的东家，人家佃户孩子怎么了，今天是擂台比试，不论贫富，使出暗手真不是玩艺。”

“孩子有长，该是吆喝奖赏，哪有你冲人家后脑勺去的，亏了没打正，要不坏了规矩，按古法处置，罚他个自扇嘴巴。比试不讲雇佣，不论童叟。”

“这老嘎达的，就是怕谁不知道台下有他的，尽来搞怪什么的，出什么风头？”

老嘎达慌了，赶紧冲众人摆手：“大家别误会，我只是奇怪，平日佃户和孩子在我眼皮底下晃动，就没看出什么神奇，今日只是测试一下，就是有点不同寻常。我巴不得他快点长大，我就缺个贴身帮手，看着他还挺伶俐的，果真一下高兴了，就忘了规矩。”

台上台下一致呲他：“这是镇上选童才，你又是来和镇上争什么呀？哪有这样测试儿童的。”

“哦，选童才以后是为镇子出力的，学得了，以后当你帮手，你可真能。”

老嘎达一下跳脚喊道：“我不是赞助孩子一块银元买套新衣裳吗，顺便看看什么贵人背后撑他，怎么现在里外不是人了！”

我暗笑，懒得和他争辩，正好老嘎达解了牛栓的围，要真再耍起鞭子，什么时候就断了片，愣住了嘴巴就不好看了。牛栓挺懂事的，回转身子朝我望来。我轻轻跳起，略微点点头，他捡起地上银元，冲东家拱手作礼：“谢谢东家赏赐的衣裳！”再转身问道台上众人：“各位前辈，牛栓比试得怎么样？”

台上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致夸他：“小孩子，有礼数，身手利索，嘴巴清脆，是个人才。”

数点老鼠胡须的过来，问道牛栓：“放牛娃，你可写几句刚才念的三字经给我看看。”

牛栓爽快应道：“前辈请看！”他把牛鞭翻过来，连同鞭绳攥紧，在台上地板一笔笔划弄，嘴巴念念有词：“这是人、之、初，”镇长看了看，一句定音：“行了，私塾外听着，放牛时手不闲，就能有这样才智，给登记个学位。”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我再放眼过去，春素和猫妹上台，慢慢捡起刚才扔去的小石子，老是朝台上众耆老看着，接下又是朝我瞄瞄。我不动声色，眨眼要她们沉住气。书记官高声喝道：“接下谁再来？先到我这里初选，过关了再到老辈人那里看看，镇长给定编制。”

春素和猫妹一道答应：“我要比试！”书记官没答应，只是一脚踢走台上没捡干净的一块小石子，和着湧上台的童子一个个比划着手势，交谈，我看到，那些都是男孩子，也是牛栓带了好头，鼓起他们勇气，一个个不愿困死在田头山区里的踊跃上台。春素和猫妹望着我，好像被遗弃了的感觉。一肚子哀怨，老是看着我，好像要我上台为她们主持公道。我苦笑：就我一个外乡的姿娘人，出声管人家镇上的事，这里外在哪？我朝她们招手，揽着她俩到角落里说：“先把牛栓给送出已是不错，你们看，镇上先选男童才，那也是不得已，自古以来，外出行走社会都是男子多，一时半会也改变不了。咱姿娘子平日里留在厝内多点，绣花织网，给人家当童养媳，盼望恪守妇道，媳妇熬婆是姿娘人的宿命，我知道你们想改变，就看瞅着机会。需多点发力，咱再等等机会。你们先自己看着，找机会表现自己。”春素和柴妹巴巴看着台上。我和她们一样，心内也是如熬汤一般，慢火慢灸，胸口突突的。

一个男童正给书记官背着：“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就是说道春日实在好睡，可憋不住尿急，听到雨声和我娘叫唤，娘问我滑落多少在尿壶里。”

书记官逗他：“这是老先生教的？”

男童摇头晃脑说道：“不，这是我真切体会，我娘怕我晨赖尿床，经常叫我早儿起身。”话落，引起一排笑声。

春素掩嘴笑了，可也憋不住急了，蹦着上台抢在书记官面前大声说道：“这是唐诗描述春天景色，春天是好眠，禁不住屋外雨过天晴鸟啼声，看到风中摧花满地锦绣。管事阿大，也让我比试，我给你背首宋词吧。”

一下就给抢过风头，书记官顶了一下眼镜框架，疑惑盯住春素，旁边还有耆老也是凑近了脑袋。

春素朗朗读道：“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书记官有点狐疑看着面前的姿娘子：“从哪学了的，我都记不起谁的了，这么缠绵嗟叹，好像是李清照填的词，你能说说词里都有什么叙说吗？”

春素一点不怯生：“比照词里的寓意，我更愿意用当下情景说明词里表述：天上星星轮转，山区夜色深沉，我们姿娘子常时枕边流泪，叹息山里姿娘人的命运，自幼不招人疼，稍大绣花织网，卖了做童养媳。大了呆住拉直自己的麻布衣，补丁翘身旁，线头脱落，看着天边彩霞，自己暗中把苦水往肚里流。听了镇上选童才，我鼓足勇气来到台前，总想自己能挣脱山里女娃的命运，凭自己发奋读书做事，不像旧时姿娘子。”

书记官愣住了：“这是你一个姿娘子能释读的宋词，你平日究竟都有谁教你的？词性喻说当下，和你个头不相称，小小年纪，人前也有气度，”他略微偏了一下头，看了看镇长神色，对春素摇摇头：“可惜了，妹子人你真是生不逢时。镇长刚来，知道人才重要，找商家大户筹措了一点资金，只够先办个童子学班，女童学班是下一步的事。现在还没考虑。能否回家自己学着点，有了女童学班，我第一个考虑你。”身旁耆老也在摇头叹息。

春素不住呛他：“天后娘娘也是女子成的仙，你们叩拜她，却是不待见山里女童，什么道理？”

书记官被呛住，忙转了身子和其他童子说话，冷落了她。

唉，新西学的镇长也是摆脱不了旧时的束缚，从何说去？

春素抿紧自己嘴唇，豆大泪珠衔在眼角，转身又是回到我身旁，已是忍不住啜泣。我看了心头很是难受。刚才看见书记官去看镇长脸色，我也瞄了过去，镇长一丝惊喜淹没在凝重神色里。我知道不妙，猫妹和春素簇拥我身旁，一时想不起用什么话语安慰她俩。倒是牛栓喳喳的像个姿娘子般跟在身后，猫妹和春素有点烦他，不和他说话。我不断空洞安慰：“再看看，总有机会上学堂。”

春素居然朝天埋怨：“天后娘娘，我是您子民，为什么不能抹平了我女子的凹陷，长个壶嘴出来，转我为男子。您知道天下不平等，总得给姿娘子一个机会。”远处一声闷雷小小声响起，猫妹急忙捂住春素嘴巴，骂道：“作死呀，娘娘升天日子，你在人间说她，不怕神仙发怒？”

牛栓悄声安慰：“如是按期上了学堂，我把每天学到的都给讲你们听，大家一块懂得就是。”蹦蹦跳跳的回家了，想是给爹娘报喜去了。猫妹和春素翻了他一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