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光冉冉升高,我俩和她俩正碰面了,大家相互摇摇手两个招呼,老蝶就开讲:
原来种地是那么劳作艰辛,上蹿下跳的日子过去了,想不背寄生虫称谓也是须有代价。我老老实实顶住烈日山风在地里忙乎,现在谁才是师傅,我跟着小肖儿后面杵着锄头去除杂草,浑身冒汗,额头咸水流进眼里,眼珠子不断朝我提出抗议,我不时伸开袖子抹去两把,又是把脸摸成花脸猫了。不小心还锄伤了禾苗;灌了水的稻田,我连稗子和秧苗都分不清,还得常常叫小肖儿教我。当年我看阿爹带领徒儿仨的走镖做买卖刀口舔血,确实不易;现在知道了庄稼人也是不易,从小私塾先生教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我真切感受到了。实在话,地里活,乡下里姿娘人比较少,她们通常忙乎在灶台,或是织网绣花带孩子,潮汕地头人稠田少,姿娘人就少了下地。只有春耕秋收农忙时节,才看到许多姿娘人挑担子在田头。现在是我亮相田头最多姿娘人了。我庆幸打小就闹着,我娘要我缠脚,我抵触哭闹,我爹闷声吆喝一声:“东洋人都打进来了,留着一双大脚才好逃命。”免了我一场灾难,而我娘和我阿嫲就是缠着一双小脚,鬼子突袭时,走动不灵,连带我爹都丢了命。我一双天足,使我有本钱上蹿下跳,爬屋揭瓦,和东洋鬼姨在东洋兵驻地屋顶敲打瓦片。我摇摇头,时不时还是想到上蹿下跳,却是心惊胆战过去的刺激。
小肖儿老是劝我:“师傅歇着,我们几人就可以耕种,不要说我们算是你的佃户,就说你是我们师傅,只要你把手教我们两招,我们稍微赶点就有了,你舒服,我们乐意。”
我呲他:“还是说我的佃户,现在你带我劳作,是我师傅。不沾地主就没有佃户,我不做寄生虫。”
他嘟囔着:“这样称呼,才有高身份,又不高兴,阿姐师傅最近老说的一串新词,我们真是听不明白。”
“穷人队伍打过来,你们就明白了。”
“这个我知道,当年东洋人投降了,乡里自卫队分成两拨人,一拨参加了有钱人队伍,一拨参加了穷人队伍,你就是说穷人队伍快赢了,你不喜欢成为有钱人那头的一拨,想成为穷人这边的人就是。”小肖儿似乎明白了。
“现在你开窍了,我们得时刻变换脑壳,才能跟上换了的时代。”
“可里面还有许多新名堂,我们也得慢慢才明白过来。我就是一个乞丐子,若是新时代让我经常有饭吃,我就满足了。”
“乞丐子就是寄生虫,新旧年代都是要劳动才有饭吃。”我好像真是师傅训斥徒儿一般。
“自己有地了,吃自己地里收成的庄稼,心中才踏实。阿姐师傅,我耕作你的地最是安心,好像耕作自己的地一般。”
“我倒是想你常年耕种这地,有你为我做活,我也是很安心。”我算是舒心说了一句。
“我为你做活?不就是你的佃户吗,只不过你是个开明的东家。”小肖儿嘎嘎笑道。
我气蔫了,绕来绕去还是把自己绕进自己的沼泽里,大乾那烧脑的名词快把我淹没了,我盼着大师兄快点来拉我一把。
喜梅和其他小伙伴得家中活儿忙完了才过来干活,他们家里实际是支持的,毕竟从这里多少能带点粮食回去贴补家里也是好的,大家都不富裕。好在他们不计较谁出力多点少点。看着谁更需要就分配了多点,高高兴兴的,现在我来了,他们总是目光投向我,要我定夺分配。我懒得理睬,自己吃的都是小肖儿安排,虽说师傅称谓叫老了,可是受用,我爹娘在的时候,许多事都是二师兄管事,乡下里,有个小肖儿帮我理事,好像大户家里的管家。不错,在新城和乡下,我都是甩手掌柜。对了,地主和掌柜有什么区别?唉,别又是地主婆就是,我还是透不过气来。
看见了乡民老是和我打招呼,偏爱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扯就到宝秤去:
“宝秤女侠,你不在外制造传说,自己在地里刨食,和我们庄稼汉一般,为的是那般?”
我心中呲他:老乡人安知被叫寄生虫之苦,昂起头,气哼哼回答:“我和时代同步,与庄稼汉同行。”说完,自己也是很茫然:握把锄头就知鸿鹄之志了吗?
“宝秤不在人还在就是福份,姿娘人像你这般大,都两个孥子牵着,是不是回乡下找个庄稼汉嫁了,不是庄稼汉也是庄稼汉了,来年也生个孩子兜怀里,看上哪个后生兄你说说,是不是看上我了?”一个后生人嬉皮笑脸说道。我弯腰捡起一块泥坷垃飞了出去,正正砸了他额头,散开泥沫眯了眼睛,那后生兄逃也似的,扔下一句话损我:“知道你有两把刷子,像你这么蔫的老菜花,也只有我看上,再四处找找,不信还有谁看上你。你个虎婆呲呲的。”爱看热闹的人全散了,留下我泪水往肚里流,寄生虫没弄明白,姿娘子变成姿娘人问题也迫切拷问我。
崎头婶听说了,赶来田间,田埂下来,深一脚浅一脚过来扶住我:“好妹子,听说你回乡了,离开乡里好些年,干娘怪想你的,干娘一生没个姿娘子疼惜,就喜欢极了你和神仙妹妹,她不在了,留下你一人,怎么的回来不去看看干娘呢?我到你家看了,毁坏了的宅子只是粗粗搭了稻草盖住,遮不住雨水,再说了,院子的井也没掏干净,里面蛤蟆呱呱叫呢,怎么喝水的?不如到干娘家里,干净被褥暖和灶间,娘俩两人,知冷知热,我也不需要你晚间为我烫脚,有个人说说知心话就好。”
崎头婶当是乡里第一妇人,号称乌石乡佘太君,当年乡里抗倭自卫队称她宅子是乌石天波府,扬起波涛去摧打东洋鬼子,许多自卫队员都是干娘干娘叫着,而干闺女只有我和神仙姐姐庄碧月。她老是要为我这孤女准备下来的人生,我一次次的婉拒了,老人家还惦记着我,这份情义是我能接受的吗?可我惦记老人家儿子,我在她紧紧拽拉下,就跟她到了路边坐上专用牛车,来到天波府。
刚刚落座,老人家为我冲热茶,还煎好几个馃子,热气腾腾端在我面前,关切问道:“闺女,饿了吧,先垫一下肚子,再给干娘说说这几年你的遭遇。外面人的传说令我揪心,娘想请你自己说说心底想法。唉,一个姿娘子在外面舞弄总是令人捏把汗,不要叫天上你爹娘也是揪心。”
我看了馃子,令我想起我娘过节的手艺,一筷子夹起嚼到嘴里,还是那么熟悉的味道。提起我爹娘,眼眶不禁红了,我使劲咽下馃子和泪水,喃喃说道:“我爹娘夜里老是找我,自然就是寻找宝秤,我在抗日庆功会上立下血誓,我的决心他俩是知道的,可还是不断梦中找我,我知道爹娘的期盼,自己肩上的担子。宝秤还没消息,我几年的功夫算是白废了。我想文麟兄头给帮忙,可碰上几个可伶的东洋姿娘人,忍不住就要想去摆平,给他惹了麻烦。最近我还想找文麟兄头,他学问大,想他跟我解释一些新名词,或是给我谋个活计,衙门口半天没等着。听他老同事说道,他是沾红的人,特务刚要抓他,他就走掉了。干娘,你还有大儿二仔在队伍,他们也是穷人队伍人吧,听说他们就要过来了,可有透露什么消息给您老,旧时想法适应新形势,才好继续寻找宝秤。”
崎头婶因话而吃惊:“闺女,你是听了文麟他老同事说的,我从你嘴巴听到也才得知。文麟从事的活计从不和我说,只是安慰我,他从事的是最大良心的活法,从没有违背祖宗的德训。就像你寻找宝秤一般的信念,儿子是我生出来教出来的,我自然信他。以前他想找神仙妹子比肩做事,庄碧月那是太任性了,她想着给什么人都救死扶伤,什么的南丁格尔伟大念想,我知道文麟和她都是为了自己高高的念想,都没错,可捏不到一块。千万不该,神仙妹子和那兽类东洋官佐同归于尽。说的什么菩萨引导来世。后来,他有想法:他缺个帮手,找了你,你也没配合好他。我是说,咱普通老百姓,想法就是:谁不给咱过日子,咱就和他过不去。东洋人来了,不让咱好过,咱拼走他;现在俞记军政府不让咱好过,咱朝他吐口水,征粮就不配合,盼他垮台。文麟的事,还是你告诉我才知道,大仔二儿是在队伍里,现在红蓝激战,不能通信息,我整天在娘娘像前念叨,祈求他们平安,就是不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死。文麟仔,怎么有他消息你现在才告诉我?”
我的心一下就沉下去,崎头婶确实不知道文麟兄头的事,问她新名词,怕也是问不出什么了。我低着头,无意间看见,闷闷问道:“干娘,我娘阿嫲缠了小脚,那次东洋兵突袭,她俩走路不便,丢了命,我看你好似也缠过小脚,可看你下田走路蹬蹬的,比天足还方便。”
“妹子人,时也势也,那时我也算大户人家,大户管家婆为女儿那是操碎了心,我娘为我缠小脚费了不少力道,缠小脚是大户人家要求入户姿娘子做的,是当时的情势。那些个贫穷人家姿娘子要下地干活,就没有费尽功夫去麻烦,倒也轻松自在。我嫁到他们郑家,可半道老头死了,家道中落。我只好下地干活,缠过小脚使劲撑开站稳,久之就成这样子,有点缠过模样,可迈得稳挑得担,爬山也不费劲。我得感谢时势让我双脚还了原来,让我在和鬼子抗争中有了劲道,或是留了性命。”
“听您一比喻,豁然开朗:时也势也,要跟上社会变革。人总是得跟着情势走,适应新变化,才能活得自由自在,我呀,要做自食其力的人,不能让他们说我寄生虫。可还要找宝秤,圆满爹娘的遗愿,活成自己和寻觅宝物,孰轻孰重,自己掂量不了,真是难为死了。”我像是自言自语。
崎头婶听后莫名其妙:“好妹子,几年前,你在抗倭庆功会上立下血誓,一字一语沾血清清楚楚,现在在外奔波几年,融进什么想法,说道什么我也听不明白。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很心疼。不然到干娘家里,不缺你吃你穿,咱在忙完田地间活计,让周边人一道寻找失落的宝秤。凭咱的身段和功夫,日后看上哪个后生兄子不是个事,干娘为你主持风光出阁。”
“干娘,我当年立下的血誓,就是没找到宝秤不成家。爹娘梦中催得紧,可我还没着落呢,宝秤一丁点影踪都没有。目前还得寻找。到干娘家里蹭吃蹭喝,不是自己捞生计而来,那样,他们会说我成是寄生虫也是不好。我还是自己学点农耕,地里刨食,昂昂臧臧吃自己汗水换来的。”我紧盯着干娘眼睛说道。
“干娘知道你是拗性子,做什么事劝不了。你家留下的田地要是好好谋划墒情种植,养活你也不难,若有节余,剩下一些换点材料,把鬼子毁坏了的宅子修好,自己有个栖身地,也算日后嫁妆,如此家财和身段,那些后生才俊也能看见亲近你。你知道吗,街市传说你是个女侠,啧啧之余,言语间也说你是个疯癫姿娘人,不是过日子的厝内人。干娘这些年忙于农耕,也是熟知农活和耕种要点,据我所知,你家原有的地给一些无地的人耕种,要是收了回来,好好盘算,过日子也不难。”干娘长叹一声对我说道。
“干娘对我的好我知道,乡里也是不让熟地丢荒,一些人种了也能养活家口,小肖儿他们也耕种了一些,我知道,熟地丢了荒是罪孽,他们是为我消弭罪孽的,我该是感谢人家。看着,小肖儿耕种了地,不去乞讨也算功德的事。我来乡里合他们农活是求心中的平衡。”我自己心里很乱,说道什么自己不太清楚。
“我看了,他们是粗放种植,有时也丢了节气,潮汕人讲究精耕细作,收成不该是这样子的。干娘家里有种子,好些个盘计种法,你要不要干娘帮忙?”干娘自己说得都有点泄气。
“我的活法是活得明白,迈过心里那道坎,自己谢谢干娘的开导,我在等我师兄,和他已经好多年没见,或是他给我点意见什么,我就是个明白人,我还是回到自己旧宅子住着,爹娘夜间找我,熟门熟路的也容易。”
“我开导什么呀,不过是和你说些过日子的道道。倒是你越说我越是糊涂,不知你心里想什么。还说了你师兄的,我略略见过他们几个,那些孥子人给你爹娘调教,一个个都是人中豪杰,如今该是大个人了,你不妨在他们中间找一个成家,爹娘在那边也放下了。要是不如意,亦可在干娘仨孥子中挑一个,我说下的事,孥子不敢驳我的。至于你想的做的,干娘只是给你出出主意,你回去住,若有不便,跟干娘说说,看我能帮到什么没有。”
我心里有点烦:干娘也是说道我年纪大了,该找个汉子了。我是找了文麟兄子,他躲开不在,文麟两个阿哥,我都没什么印象了,盲婚自然不行。我淡淡说道:“我倒想找文麟兄头,可上哪里找去?”一句话,让干娘也沉默了。
告辞了干娘,回到自己住宅来,心里还是犯嘀咕。回到自家田边,精神恍恍惚惚,小肖儿关切问道:“蝶姐,要不你就留在崎头婶家里,那里生活会方便很多。”
“你是怎么知道崎头婶要我去她家住的?”我迷离眼神看着他。
“嗨,当年你不是为救东洋鬼姐妹叫了我和喜梅去新城吗,崎头婶知道咱走得近,都是孥子人,你我对心事,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老是问我你的下落,这老婶人也是心疼你,稀罕有个闺女,见了我,自言自语说道要接你家去,怕你上当,去了老铜钿家当孙媳妇。当然我和定海是好兄弟,他也想朝你拜师来的,自然不敢打你主意。我就想,只要你回到乡里来,怎么都好。乡里人最惦记最稀罕你的就只有崎头婶了,今天找你不就是要遂了她心愿。不过阿姐想好了,她那么心疼你,进了她家,你最忌讳的就来了,那是寄生虫一只。”小肖儿斜着眼神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