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好像不认识他们似的,文佬要我和他合股做公司,这个家伙却是叫我卖掉所有财产和他到香港去;都是看中爹娘留下的财产,没有留意到涂家的魂魄是附在银杆上,文佬和武娘有点卑鄙,拿了东洋造那杆子要冒充银杆;眼前这个小开却是看中我的身价,想合我身家一道那头享福去,唯独没有关切到涂家的传承和祖上的魂魄。我没有说出自己的失望,冷冷说道:“不管下来什么社会怎样变化,怎样看待我,不论是土豪妞还是番薯妹,我还是做我银杆传人就好。”
“番薯土豪妹,失去银杆,自己也找了五六年,老家阿兄也帮你寻遍东洋留下的登记册,踪迹全无,你有把握日后还能找到吗?怕的是银杆王秤逐渐在商市失去影响力了。唉。我说你,没把青龙偃月刀,说道自己千里走单骑,怎样过五关斩六将,真想商埠留名青史吗,自己的分量掂量着够吗,明明白白做个实在人不好?”大乾越来越提高声调,有点激动了
我摇摇头说道:“你是大道大钱人,我是道旁一棵小花,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俩总是凑不到一块去。我谢谢你的这一餐款待,还是那句话,你若有银杆的消息,咱俩再来谈事。”我起身就走,心中在叨咕土豪番薯妹的说辞,寄生虫又是怎样的比喻,这天见了大乾那厮的,心里更烦。
大乾还想挽留我,说道:“蝶兰妹子,人活着就首先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我整天把你当成翩翩风度的上层妹子看待,是劝你不要自己装扮成番薯妹子,还是人前女侠模样为好。我尽量靠近你,整天揣摩你的心事,总没想到一块去,不过,你晚上好好想想,是不是为了你好?如是有了相同想法,再来找我。你找了我,我马上去登报启事。”他看着我背影,声嘶力竭喊道。
我背身摇摇手:“省省吧,我没答应你,别扯什么登报启事。”一路走,一心还揣摩刚得的新名词:土豪妞、番薯妹、寄生虫、地主婆、苏维埃、工商地主、阶层都是什么新鲜出炉的菜,以前没品味过。啥的,他们都不提银杆宝秤,真是商市大众都忘记了银杆宝秤了吗?
俗话说,孩子哭了抱给他妈,泪水在我心头淌着,我不还有个红色师兄吗,他是个赶潮的人,赶前的词该问他才是。这个神出鬼没的师兄,什么时候让我见了他,找他问明白去。
一天就这么过去,实在无聊。晚上,问道二师兄的新鲜词,他沉思一会说:“我也是在码头有人缩头缩脑讲几个这新名词。以前咱的光顾着找宝秤,忽略了社会的变化,外面人说,青天白日兵是现政府的军队,你以前为行署办事,戴过徽章,上头有模样;他们有西方大国支撑,一水的进口好武器,火力强大,而过去叫苏维埃的红色武装实际是穷人队伍,现在就叫解放军,有广大劳苦人支持,双方在北面激战,活力强大的青天白日对上头戴红五星的,给人家一喊,许多穷人家出生的兵就手持大火力的武器跑到穷人队伍里,结果两边实力转了个。现在战场移到中原腹地,谁赢了就得天下。你是知道的,青天白日兵护着有钱人,穷人军队自然是为穷人说话。双方做事方向肯定不同,你说的那些新名词,多为红色人念叨的,好像咱俩都不明白。”他正说着,躺到自己床铺上。
“那些码头人还说了什么,你须为我问个明白。”我听了好像肚子瞬间饿了,恨不能他嘴巴还能喂我什么。
二师兄一摇头:“私底下说说就好,公开场合都说莫谈国事,现在到处布满特务,小心漏了嘴给他们听到,说你是红色人,一枪毙了扔进海里。我也想活着看你找到宝秤。要不,咱俩就找大师兄去,马上就知道这些词是什么表达。”
“我就是不懂这些词给愁的,上午遇到行署过去的办事员,他给说的这些词,还说了,过后可能就是红色人掌管天下,得争取成为站那边的人。他说我不是富家女,也不是番薯妹,反正他说的地主婆和寄生虫不是好名词,怕我沾了边,我得整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才能和红色人排队。”师兄想睡觉,我却是谈兴浓浓。
“你想找回宝秤,对师父师娘有个交代,怕的是和大师兄走一道妨碍你的行动自由。原来你不在家时,大师兄来过几次,还要我加入他们队伍呢,我总想:师父师娘在世时总是吩咐咱几个都要相互护持过生活,我看着他们留下的铺头,不能没和你商量就一人走了,大师兄也是认可我做法,他有情有义,也记挂宝秤的下落,哥俩在一起,不定更好找宝秤了。你一回来,我和你商议去投奔红色队伍,参加了他们,这些名词就都明白了。可你首先还是记挂着宝秤的下落,几年了,妹子人熬成大姿娘了,你还念念不忘,我很是敬佩你对遗命的执着,得后面帮衬着不是。至于你是什么身份靠哪边,我不明白,还是等大师兄为你说道。你们都叫我麻杆诸葛,要说说三国就算了,你今天哪里得来的新鲜果子,我肚皮薄,也消化不了,什么滋味,还是等红色的大师兄吧。”一躺下,他就睡着了,是呀,挣个小钱不易,把我的心头二杆子累着。我上了阁楼,轻轻哼起摇篮曲,二师兄已是睡着了,倒像是给自己哼的,烦死了,见了大乾那厮的,我倒睡不着,翻来覆去,牙根磨的咔咔的,都是这新鲜名词闹的。
我一早醒来,斜刺里阳光透进阁楼透气窗来,暖暖趴我被窝上,就要爬上我脸蛋了,天色肯定不早。二师兄已是不在,我揉揉眼睛,看到桌上一钵子稀粥还冒着腾腾热气,钵子下压着一张小票子,还是我的午餐小钱。我喝完稀粥,一阵迷茫。要是早前,我出外总是有目标的,今天有点愣住,不知做什么好。
该死的大乾,对我说什么不好,莫名就说了几个新鲜名词,搅得我醒来就不安宁了,望词生义,好像都是针对我的:地主婆,那是有地有主的婆姨,是呀,我再不是姿娘子了,我长大了只是手头牵不到孥子人,十足是个婆姨人了,明明白白的,我是地主婆了;还有那个寄生虫,就是自己不出力,光是嘴巴吃东西,好像豆梗里的蛀虫,躲在豆荚里啃豆芽。越想越是,我是个讨人嫌的地主婆和寄生虫,躲在二师兄身后,吃他的劳动果实。按说,过去在闽西,自己还摆弄几下拳脚吓唬人,好像吃的拿的心安理得,反正爹娘的把兄弟养我就是。当然,那时自己还没意识到自己已是婆姨人了,只是老有人给我说亲戚,余蔓珠打趣我谁谁的和我处冤家,甚至还把自己的老公拿出来说事,是不是暗示我长大了,该找男人了。见了蔡秀芹牵着她的孥子,我是真切感到自己再不是那个胡乱整一下,人家会说妹子滴人爱整事,不搭理她就是的姿娘子了。
本来我立下血誓那时,自己瞬间好像长大了,腾腾迈步,有点顶天立地的感觉。五六年间,岁月把那满腔热血耗得心头只留下爹娘的影子,银杆的模样似乎都有点模糊了,爹娘晚间老是给我提醒呢。不用说,外面许多人或是早也忘记王秤银杆了,好像宝莲灯热闹一阵,下界很快忘记宝物曾经造福人间一般。文佬为给东洋假王秤造势,要我吼那么一嗓子,或是我吼叫了,又是有人提起银杆王秤的过去和神奇。我很是迷茫:自己不间断寻找自家的宝物,在社会看来,我是不是不劳而获的寄生虫,找自家的宝物是不是社会劳动?大乾和师兄都说了,社会肯定是要变了,变成红色人的天下。红通通的人是一帮神仙,好像戏台唱的,他们是上天来到下界里的一帮神仙就是,大师兄跟上,做了神仙一个小跟班,道理他该是懂的,只有问他才怎样和红通人对上做法,适应时令和活法。一整天我在屋内走来走去,比如蹲在一口温热锅里的蚂蚁,知道越来越热,总是转不出那个大圈。
自己再走也是不出那个大圈,我就盘腿坐下,双手叠放,幻想着大师兄马上出现在我眼前,细细为我解开一切的疑惑。屋里寂静,屋外却是一片吵杂,吆喝买卖的,逃荒的哭泣声响,甚至还有卖儿卖女的吆喝声,搅得我沉不下心来气走丹田。是的,年里遭受水灾,饥民涌进城里,或是说这帮劳动人突然成为城里的寄生虫。我突然有了奇怪比喻:我本来是一只蟋蟀,在人间大赛场里逗着玩,给人取乐,好比那时在闽西和饶山擂台上那会,人们起劲呼叫呐喊,我蹦跶跳跃成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还不算寄生虫,现在大家肚子空了,没人看打擂了,我合着外间饥民一样,蟋蟀人成了蝗虫,狠劲啃吃这个没有积存的社会。反问自己,我真是寄生虫吗?不明白。
混沌间,我看见了爹娘,他们愁苦看着我,嘴巴嗫嗫的,好像为我说什么,又是说不出口来,我眯着眼,等他们说点什么,他们只是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眨眨眼睛的,暗示着什么。我急了,睁开眼,元神回到头上,一切还是原样,屋内个静默给外面的嘈杂搅乱了。
我再合上眼,慢慢放松身心,要在一切悟中寻回答案,一会功夫,似乎大师兄来到面前,往前指了指,一道红光亮我眼前,我点点头,默默跟他走去。看见二师兄后面看着,一脸的愁闷。我回头想拉上他,却是大师兄不见了身影。我和二师兄徘徊无助,踯躅在原地里。
再看见了鬼脉通老道,他笑嘻嘻的走了,唯有他拂尘递出的纸条上的大字蒙住我眼睛,炫黑字体是那老魔头用黑杆子敲我脑袋。一划笔划一道黑闪电,一会我就蒙住了。最后的一句火地吟泪又是捆绑我很久,差点我就泪珠成双了。
还有的许多人头出现我眼前,像是神仙阿姐、凤蝶姐姐、乡长陈邦真、崎头婶等等,他们都是为我亮极双瞳,鼓励我继续找下去的样子。
我狠劲摇摇头,脑袋分成两半,再找和不找,寄生和劳动,搅得我没片刻安静。可瞬间又是合成一体:在劳动中寻觅银杆宝秤,唯有这样才算两样不误,也不能算我是寄生虫,或是什么地主婆。我再不做什么小侠女了,老老实实做一个本分劳动人,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的姿娘人,也许这样在什么人上头管着咱们,都挑不出咱的毛病。也算过了一些日子,朗清思路,我总算最后从脑袋的迷宫里走出来。
晚间,趁着吃饭时分,我果断对二师兄说道:“麻杆子诸葛,我回乡下去,那里还有我家留下的十来亩田地,我自己去种植,不想再吃你卖苦力得来的饭食,我不想做寄生虫。”
二师兄有点吃惊:“师妹,师父师娘把我们仨的师兄弟从流浪道上拉了来,给我们吃给我们住,让我们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头,现在他们不在了,我们为他们留下的女儿吃点苦完全应该,你就不要这样想法。实在话,你要是人样遭了难,缺个胳膊眼珠子,能锯我的挖我的给你补上都是无二话。我想,就是师兄和师弟,他们也会这样子做的。再说了,我们师兄弟全都支持你寻找银杆宝秤,我们就在后面撑你腰。虽是饥荒年吃食差了点,你该是能理解。”
“不是的,你们仨的师兄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都说就要迎接新时代了,管理人不要寄生虫地主婆,我就要做人家眼中的劳动人。符合人家要求,心安理得。我到乡下去,把丢荒的地头捡起来,自己也做一回劳动人,不要自己给别人眼里就是个蹦蹦跳跳的人,好像不做正事啥的。”我有点迟疑,可说得坚定。
麻杆子拖长声调说道:“师妹,你要是在我身边,我才心定,做活专注。你要是在哪里又是窜跳的,我听说后心惊肉跳,老是为你担心。大师兄也是说你还是留在新城里,别到处走,见一面才容易。你不是要等到他见面,给你解释红色人说的新名词吗?”
“留在这里,老是吃苦力卖来的吃食,我心中惶恐不安,还是到乡下去,自己栽种自己吃,有收成后,我会带来自己栽种的果蔬,给你添个菜肴。至于大师兄来了,就叫他到乡下找我就是,我怪想他的。”我还是坚定我的想法。
“唉,师妹,人家现在是红色人骨干,忙得很,你想想,正在新旧双方决战时期,双方人都拼了命,各出狠招,没有闲功夫讨论兄妹亲情。我和他见面,都是急匆匆的,没说上两句话人就走了。呵寒问暖的事没得时间了,师兄弟见了面,他老是问你的消息,我有时也答不上不是,我和他约定新城这里见面,你还是和他见一面再说。”
“不,我明天就回去乡下,大师兄要是心中有我,一定会到乡下找我,让他看看,我已经扛起锄头把子,自食其力的劳动人,和红色人要求一个模样。”我好像不容商量的样子。
麻杆子叹了口气:“师妹,你总是听不得人家劝的,没有带你参加大师兄他们组织是对的,那边纪律严明,不得任性人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
一听这一句,我沉默了。麻杆子再也不劝我,我俩一夜无话,各自睡好了一觉。二天早上,麻杆已是当苦力去了,我心中安慰自己:“现在账房先生不在,他可以不用那么流汗了,这麻杆子,我都为他担忧。过去几年间不知他是怎样渡日子的,我爹娘没教他武功,教他认字学算法是对的。”摇摇晃晃的船板,苦力人拽着两个麻袋耳朵在上面晃悠的模样,老是在我眼前摆动。我喝完他做好才稀粥,在桌面上看到他留下的一张纸条:务必等我!我心中老是嫌弃:这个麻杆子,做事没点麻利劲,什么的磨磨蹭蹭,不过,我还是坐下等他。
一会功夫,我已是失去耐性,在屋内走来走去,差点就开门走了,心中老是嘀咕,这麻杆师兄为什么要我等一下,莫非是真有大师兄要来消息,纸条上画有三个炸弹,就是非常紧要,可干嘛不直接叫醒我?我实在等不耐烦了,开了门,刚把头伸出去,就远远儿见二师兄双手捧着一只鸟贴紧怀中,兴致冲冲跑回来。我冲他龇牙一笑:“你就告诉我肚子没了油水,想肚王庙上供就是,可我没工夫等你炖熟,要就自己吃就是。下次我从老家树林间给你打来两只鹧鸪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