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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老家新鬼

喜梅问我:“阿姐想兄子吗,什么不对劲?今天天气这么好,白鸽肯定放飞了,乞丐子想留住阿姐不放飞,可他要想着留住两片耳朵就得这么做。毕竟放飞是关系到阿姐终身幸福。”越描越红了,喜梅真是把白鸽想象成一条红绸花带,要从那头牵来一位兄子。就由着他们怎么想的。

来到外面,场面有点滑稽,小肖儿好像等了一会,他把竹笼子摘了下来,白鸽好像等得不耐烦了,正在竹笼里拍着翅膀,原先系着红布条的长长竹竿给盖上一些树叶编织的大帽子。小肖儿郑重递给竹笼子,有点酸涩说道:“我养了这些天,都养出深厚的感情了,看着这白鸽就要飞回了,我感觉像是喜梅就要离开了,我真是心如刀割呀。”喜梅一听,放下手中的竹竿,就要蹦过去揪他耳朵,小肖儿把竹笼子塞我手里了,脑袋凑过去喊道:“你揪你揪,揪疼耳朵裂开嘴巴,无法让白鸽快点回去,看师傅要不要也揪你耳朵。”

喜梅恨恨冲着他耳朵大声喊:“不揪你耳朵就揪你头发,看把你头发揪成个鸟窝,让野鸟在上头拉屎,看你还睡懒觉。还不快点。”我看着他们打闹,心中一阵温馨,叹息道:“要是世间没什么争斗,扛着锄头就那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累点又是何妨,烦恼可比劳累还折磨人。”我眼睛看着里面的白鸽,它正矜持看我,细细在打量,许久没和它亲近,眼珠不断滴溜溜转动,我把手伸进去,它往旁边一躲,突然就咕咕大声叫唤。

小肖儿在旁说道:“你不用叫我了,是你老主人要你回去的,我看你就像喜梅一般,她不在眼前,我在你双翼看到她模样,我舍不得你呢。阿姐,你掏它出来,鸟儿对你有点警觉,正好赶它回去就是。”我双手都伸进笼里头,轻轻把它捧了出来,鸽子咕咕叫唤得更大声了,还把头不断点着。小肖儿苦笑道:“我也留不住你了,吃了许多谷子,该干点活了,你不能是一只寄生鸟呀。”我给他说得心头一震,喜梅抠住小肖儿下巴骂道:“你也像只鸟那样叫呀,快点叫呀!”小肖儿打个手势示意我赶紧放飞了鸽子,喜梅一边把眼珠子来回看着我俩。

我把鸽子贴近心窝,好像心跳和它双翼的鼓动保持一致,心里暗暗祈祷两句:“白鸽,你是只吉祥鸟,但愿你尽快带来好消息给我。”我双掌松开放平升高,白鸽迫不及待展翼高飞,还在空中不断咕咕召唤,喜梅松了抠手,赶紧抓起竹竿子,揭去树叶帽子,把竹竿子高高举起,在空中上下抖动,我这才看清,一只叶片编织的大鸟翩翩起舞,耳朵旁小肖儿一串刺耳的哨子般叫声,白鸽一个盘旋后,收起叫唤,不断高攀,迎面朝阳,疾飞而去,晨光中镀得金灿灿,小精灵混在白云间瞬间不见了。

我松了口气,旁边两个小伙伴不眨眼看着我,轻轻问道:“阿姐师傅,你看着还满意吗?”

我喃喃问道:“你们俩一只竹竿上的大鸟,一个嘴巴厉声的鹰叫,会不会吓得白鸽以后不敢回这里了?”小肖儿悠然回应:“白鸽什么都能忘了,就忘不了喂它好料的地方。放心,那边只要一放它,准保马上就飞过来。这边可比它老地喂得精料多多了。”

趁着孙女给老蝶喂水,让她喘口气。扬琴陈自己接上说道:

我那时在山坡放牛,远远儿听见吵吵声:大声吆喝、咒骂哭喊声,还有讨价还价的,我知道征粮队又是来了,半月一会的,他们总是来一趟。我估计着差不多又是快到这里了,本来是丢荒地,只要看见种上庄稼,征粮队就过来吵吵,说是非要交军粮。征粮队里面还有个原来是老铜钿护院队的人,帮老铜钿管账的,叫东生,这死不掉对本乡本地人很是熟悉,谁家有个几亩地,他全知道,结果征粮队就要了他给牵头记账。征粮队来强征,他总是拿个小本本纪录着,乡亲见了他的小本比见了阎王爷的生死簿还害怕。本来年前遭受水灾及台风,田地歉收,饥民不顾瘟疫流行,从稻田里捞出瘪谷和发芽烂心的稻谷烧了吃吃,就为了能还留有一口气,不至饿死。乡里也是出现逃荒潮,可就是这样,潮汕行署督察俞专员兼保安司令,人极歹毒,民众取自同音叫带鱼,刚上任就下了残暴的剿杀令,还有凶狠征收军粮,说是灾年不减赋,欠下的军粮要补齐。虎豹一声长啸,下面豺狗狼突。就快到这边来了,我就赶紧过来告诉小肖儿他们:要不就躲进山里歇会,要不就别认账,不说自己耕种了土地,免得落下欠租的名单。

刚好吆喝完那头,悠悠哉就过来这头了。一行顺着田间小道五只走狗晃晃悠悠的,我心中咒骂他们:“这帮狼心狗肺的家伙,只会朝百姓嚎叫。”绕过山路就到大院门口,看见蝶姐和小肖儿正在放飞鸽子,我气喘吁吁告诉他们征粮队过来了,要不要躲进山里,等他们走了再回来耕种。

小肖儿咬牙切齿骂道:“这帮征粮队就是欠打欠抽,两个黄皮狗子拿根烧火棍装模作样,抗战后,我听了乡长龙兄说道,把短枪交了上去,要不,这会的大家枪对枪谁怕谁?我现在就光杆军长一个,乡里丐帮老大,看他们能把我怎样?”

喜梅“哇”的一声哭喊了:“这帮龇牙狗的,不知把我家祸害了怎样?我娘看着田头倒伏的烂在地里的庄稼,哭咧咧要跟着大家逃荒去,我爹不肯,说是年里遭灾歉收,往东往西或是往北一大片区域都这样,能逃哪了?一大家子,搞不好,逃荒路上哪个扛不过去,饥饿发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容易就丢了命,不说还有山贼滋扰。要不把倒伏的庄稼整理一下,家中剩下一点浮财变卖了,勒紧裤腰带把日子熬一熬,来年期盼娘娘能给这里风调雨顺,好歹把日子过下去。谁知灾后地头还有这帮害人的豺狗,真不叫百姓活了。”

蝶姐眨巴眼睛,好像很有主意的样子,大家齐刷刷把眼神投给她,阿姐轻功特好,小伙伴人小身轻,几天的调教,大家好像懂了点,一个忽溜,只要躲进山林,等着豺狗们过去,咱的再出来耕作,惹不起还躲得起。

蝶姐把矿泉水递还孙女,接茬说道:

嗨,我那时哪有什么主意,只是心头纳闷,我刚从闽西和饶山回来,那里可没有这么惨。这年头里,虽是也见狂风肆虐,天水往下倒,可人家渔民避避风头,还是出海打渔,老天和常人一般,有时阳光灿烂,笑口常开,有时脸色暴怒,口水乱喷。闽西郑家他们总是不动声色,在海上讨生活的,看着天色定道行,随着海水潮起潮落过日子,优哉游哉。而饶山那边山多林密,抵挡了部分风力,山间梯田也多,天水泄进海里,低洼地损了点,可高坡还有收成。就是海涛、猫妹、牛栓、春素他们穷苦人家的,没有什么突变,只给人家耕作挑担或是雇工,姑娘家熬夜做点手工,还对付着过日子。那曾想,在自己老地和新城,那真是民不聊生,逃荒要饭卖儿卖女的。

想想对了,最主要那里是闽粤山区,都是大师兄那些抗征队的活跃地,教着穷人家抗争,减租减息什么的,霸道财主收敛气势,大户人家让着点,穷苦人家咬咬牙,天灾地荒大家对付着就过去,行署号令到了省脚海角好像就是台风碰到山岭密林,气势马上就弱了许多,甚至还有张宏斌试行讨巧的新政。而这潮汕中心地带反倒虎豹当值,欺压良善;抗战时雄赳赳的童子军他们,眼前哭天抹泪的,真叫人心塞。切切实实想起我那大师兄了,要是你在眼前,我就有了主心骨,天塌了有你举手擎天,山狗来了,有你跟前拦住。或是给我个标准回答,寄生虫怎么才算,我是吗?

就先不要说什么寄生虫之类的,先对付眼前的几只豺狗吧。敲锣声响不断靠近,几个徒儿眼巴巴看着我呢。我收回心里的大师兄:一个后生兄子,就成为我心中依靠;而我眼下还是小伙伴的师傅呢,大他们一辈,高他们一头,不能丢了气势,银杆在心,拦狗有数,我把锄头把往地上一杵,脑袋顶在锄杆上,丹田一口气运到手掌,双手微微颤动,想着看看几只豺狗子怎样的龇牙。那意思明白不过,师傅不走,徒儿自然身旁随着,小肖儿往我身旁靠了靠,喜梅抹了一把眼泪,瞪大眼珠看着锣声响处。人影子越来越近了,薄薄的晨霭中,过来三黄两黑的。

走着前面一个黑衣裳的狠狠敲了一下铜锣,震得山壁回响嗡嗡的,好像戏台钦差大人出巡一般。很快的五人来到不远处。记账的黑衣人突然举起双手摆了摆,敲锣汉子双手捂住锣面,锣声一下刹住,回音也好像给山野吞掉,瞬间寂静,只有远远的传来两声鸟叫,世间才有了活气。

从一行人身后窜头的是一个身材架不住狗皮的瘦不拉几,我看他可能也是饥民堆里刚冒头的,看他有点可怜,可偏爱冒顶,仗着狗皮和烧火棍,狐假虎威的大声吆喝:“前面可是涂家院子吧,你们据登记有二十几亩地,三四年了,欠下的军粮该交了吧。”

我脑袋一下嗡的蒙了:“有田地就要交租,几年间,我无心管理田间地活,只在各处窜跳寻找宝秤,要是那些替我耕种的人家把我田间的租税给交了也好,就没留意到有田地也是负担。这下祸从天降。”

我一字一顿回答:“我有几年没回家乡来了,不知你们是怎么算我租赋的。涂家的田地没耕种也要纳租吗?”

那家伙嗓门老高:“这条路我常走,看到这一片没丢荒,绿油油一片庄稼,你说说看,哪片田地是你的?”

瘦猴子看来也是毛孩一个,年纪大不了小肖儿几天,可能不耐饥饿,好歹穿身狗皮混口饭吃,可你能吃上了,不该到处龇牙,人家老兵头还没开口呢。

小肖儿挺身而出拦在我面前:“黄皮小哥,年间七八月的,狂风肆虐,雨水不停,到处水汪汪一片,稻穗烂在地间,我看村里几只黄毛都是躲家中巴巴看着主人,它们和主人一道难受,你不会比它们没有眼力吧,你那时在哪呢?”

“哇哈,一个屁大乞丐子还敢说政府兵坏话,不想活了不是?骂我是狗呢,那你就是一块骨头,我非要啃啃你才是。”小个头居然拉了一下枪栓,拿着枪筒顶了一下小肖儿。一般的个头,一样的肩膀,我看小肖儿这抗日小英雄眼神跳出两点金星,他冒火了。

老蝶姐说得更是冒火,眼光两点亮晶晶的,一声大咳吓住我们,孙女赶紧给她捶捶后背,我赶紧递水给老人家润润喉咙,扬琴陈看老蝶使劲咳着,还摆手示意,赶紧接上说道:“蝶姐,我们听上瘾了,可不能太累着您不是?当时我在场,给您接下说说,您看哪儿漏掉再补充。”不管老蝶有没有点头,扬琴陈就接上说道:

小肖儿是我们童子军军长,老首长了,我是习惯了称呼他为军长的,当年那么多鬼子和伪军进到乡里村里扫荡,也没见他有多紧张。眼下看到几张黄皮,说实在话,他是满不在乎的:心里话,骂你了,又怎么样。没曾想,那个小个头居然端起枪,真是那么回事:抗战时你光顾着放屁不敢露面是吧,这边的童子军那是名头远扬。几年间刚长了个,就拿枪吓唬百姓是吧,都不知二郎神三只眼。

阿姐拉住军长退后两步,心中有点气愤,也想逗瘦猴子玩玩,说道:“行了,我家是有一些田地,这地头上种了庄稼的人算我的佃户,欠下什么租税就朝我要就是。你们就给我介绍个租税是怎样是收法。唉,我也离开老地久了,今天想着祭拜土地爷来了,凑巧兵兄和兵弟就来了,一道祭拜土地公公吧;小弟,积点德吧,土地公公会保佑你不挨长官耳光,战场不挨枪子,保佑我们来年风调雨顺,有了收成让你们来收税不致空落落的。小肖儿,早上煮好的番薯子汤端出来先祭拜了土地爷,然后我们再吃。要不看看哪位兵兄兵弟的,走路久肚子饿了也吃点。”这当时,阿姐就为了担事,地主婆的派头也无所谓了。

小肖儿“哎”的答应一声,瞪了瘦猴子一眼,回到屋里,把整锅番薯汤端了出来,就放在地头上,为难的说:“阿姐,我许久没出去乞讨了,兜里没有小票,也不知你要回来,没有置下香烛,这样祭拜土地爷不知是否不敬,要不要我去乞讨几根香烛来再祭拜?”

阿姐摸了一下口袋淡然笑道:“阿姐袋里也是没钱,祭拜土地公公,心诚则灵,上心就好,就这样祭拜。”

喜梅瞪了瘦猴子一眼,对阿姐说道:“不急,我有办法。”她像只小燕子般轻盈飞到山腰,拔来几根枯茅,到灶膛燃亮后一甩剩下星星点点的草梗,给插到地头上跪下祈祷:“神仙有知,小民囊空,茅梗权当香烛,心中实是至诚。烟气上天告诉张天师,告诉他这里的百姓此刻正受苦受难,番薯汤前敬奉灶王爷,让他不嫌弃番薯根硌牙。我们一同祈祷仙师护佑,下来的日子有条活路,水患不再肆虐,黄狗不再咬人。”说完恭恭敬敬的在地上磕了三响头。

瘦猴子一听跳起脚喊道:“这里乡民个个山贼般凶悍,妹子头都这么蛮横,跪拜神仙都能口喷不敬,反了你们,敢如此谩骂政府兵。”双手端起手里长枪,就要拿枪托去砸喜梅。

阿姐一把拉住喜梅给扯身后了,缓缓说道:“兵子弟,小妹不是骂你,实则是这里不但饥荒,还闹狗瘟,发狗瘟的多是黄毛,冷不丁就从路旁窜出来,小妹已是给吓了几回,告诉上天的神仙天师,下界的民众正在受苦受难,这实在是她的心声。”我和小肖儿几位小伙伴也在地上给磕了头。瘦猴子还在骂骂咧咧。

阿姐客气问道:“祭拜完天上神仙地上灶王爷,想必一行老神仙已是笑纳。我们要用早餐了。看看对面哪位兄头为公务忙碌不及用餐也来点?”对面几个的,粗重呼吸都喷到这边来,一个脸色烟熏拉住另一个老兵甩开的胳膊,冷冷看着。敲铜锣汉子两人嘴角有点上扬,笑得难看,接下上前两步拉了瘦猴一把说道:“猴弟,饥民有点饿糊涂了,口不择言。你的军服还没折腾过的,诸事不是太明白,等他们吃完算账,咱还有其他许多公务。”

“就这番薯根,还闻着有久泡的水绣味,猪都要拱起嘴巴挑着嚼,还说诚心祭奉土地爷,连我们都看不过去。谁要吃这猪都不爱的吃食。刚刚闻到,肚里王爷就抽搐了,神仙那里会看上。我就等着和你们算账,租税和不敬加一起算。”瘦猴子老是不停嘴骂人。

“才知道饥民的味道,还以为是畜生不懂人性。”就在他不住声骂人中,阿姐回了他一句,我们把番薯汤吃了干净,狗不爱吃,我们还舍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