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神情微动,沉默片刻,而后低下头,向殷鹤躬身行了一礼,“老奴明白了,此事老奴会妥善办好。”
殷鹤勾起唇角,垂眸看着放在案前的书籍,那是一本话本,准确的说,是一本被孟绕白翻阅过的话本。
“安插在本家的人手近来如何?”他淡淡问道。
钟叔回道,“一切如常,少爷看人的眼光很准,他们皆得了本家的赏识与重用。”
“明日让虞温去象州一趟,心思浮躁的便敲打敲打,其余的……”殷鹤说着顿了顿,他似乎在笑,却笑的极浅极淡。
男人的眉目间仍是一副温润神情,说出口的话截然相反,唯剩薄凉,“殷华复太闲了,不妨给他找些事做。”
提及殷家家主,殷鹤不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乃至父亲,倒像是在说一个惹人厌烦的无关之人,连垂眸处理都觉得花费了无用的时间。
钟叔早已习惯了殷鹤的态度,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一道应下了他的话。
天底下有不少人对殷鹤恭敬,是因为他出身殷家,占着个嫡长子的身份,私下里皆觉得若抛下这个身份,殷鹤不过是个普通画师。
实际上,殷鹤还真不大看重这个身份,若他愿意,殷家家主的位置多花点心思,三日之内便能换人。
殷鹤与柳淮曲不同,在柳家,柳淮曲尚有牵挂之人,纵然随着性子培养了一些人脉与势力,也从未将刀尖对准过自家人。
对殷鹤没有,在他眼中,殷府不过是个落脚休息的地方,而非家,他少时便多智聪慧,将周遭人的心思看的清清楚楚,无论披着怎样的温雅外皮,心中只觉得厌烦,从未真正将殷华复等人当过家人。
数载来,唯有孟绕白称得上是他的牵挂,能绊住他的步伐。
如今有人妄图触碰孟绕白在他心中的位置,算是彻彻底底的招了殷鹤的厌。
殷鹤侧过头,继续说道,“动静不必闹的太大,象州那边,传信给殷居肃,他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殷居肃会好好的劝住王娴秋,既然年纪大了,颐养天年便好,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插手其他事。
钟叔明白殷鹤的意思,仍有些担忧,“倘若老夫人那边劝不住……”
此回夏姑娘前来,大抵便是老夫人那边的意思,以老夫人在府内一贯的脾性,怎会轻易罢休。
殷鹤闻言,微微弯起眼眸,笑的温和又柔软,连语气都难免带上了几分暖意,“听闻奶奶前段时日还想着去清泉寺礼佛,她年纪已大,夏日又将至,倒可以在寺中多修养一段时日。”
钟叔轻轻叹了口气,并不意外殷鹤的回答,他早非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了,“老奴明白了,这便下去办。”
钟叔说完,再度向殷鹤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开启又再度合上,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属于老者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
殷鹤微微侧过头,院中的银杏树在度过冬日的严寒后,已随着春风冒出点点绿意,隐约能听到微风穿过树叶发出的窸窣声响。
殷鹤心绪平静,那封信所带来的厌恶之情被他压了回去,眉目间的神情平波无澜,看不出其他。
过了片刻,殷鹤才再度拿起出自殷华复之手的信件,雄厚的完全不像是一个读书人该有的内力在经脉中流淌着,一点点震碎了信纸。
他捻了捻指尖,随手将最后一块碎纸拂落在地,他突然很想见一见孟绕白,想知晓她在做什么,是否会端着酒盏坐在窗口,看着话本打发时间,或是同魏迹等人漫无目的的聊些有关江湖的趣事。
他想见到孟绕白。
他想见到孟绕白站在他的面前,轻轻抬头向他展颜浅笑的模样,亦想见到孟绕白与他并肩而行,亦步亦趋的亲密。
分离不过一个时辰,思念便浩浩荡荡的占据了心口的每一处位置,将那些由夏涣涣与殷华复、王娴秋等人带来的狠戾嘲意,挤兑的半点也不剩,只余下再真切不过的想念。
那是他心悦之人,那是他所爱之人,仅仅是放至心口想一想,便叫人欢喜。
殷鹤微微笑着,那是很温润淡雅的笑,没有了同钟叔谈及本家之人的凉薄与冰冷,充斥着暖意,宛若历经严寒后碎开的浮冰,春风拂过,带走最后一丝凉气。
但无论如何想念,殷鹤都不准备动身去“千金裘”见他想见之人。
殷鹤一直很有耐性,孟绕白想让他等一等,等到她将酒酿出再见面,他便会压下一切思绪静静的等着,等到孟绕白想见他,好在这段时日并不会如他所想的那般无趣。
殷鹤可以腾出手来,将位处象州的本家彻底收拾妥帖,同时让夏涣涣绝了接近自己的心思。
他的一生,只允许孟绕白的靠近,也只想接受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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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泷西城尚有一段距离的官道上,身着白裙的女子掀开帘子,静静看向窗外。
她是个很美的女子,眉目精致,举止优雅,垂眸时的模样看上去温婉而柔弱,又带着几分出身名门的贵气。
夏涣涣的确美,只是这份美太淡,也太雅,若同殷鹤放在心尖上的孟绕白站在一处,难免高下立判,失了颜色,若再倒霉些碰到了秦临重,大抵连旁人的半点目光都分不去。
她并不知道泷西城里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夏涣涣一直很清楚自己美在何处,也很擅长表现自己的美,可惜她遇见的是殷鹤。
“我们还有多久能到泷西城?”夏涣涣柔声问道。
车内的侍女闻言,回道,“小姐,还需一日。”
夏涣涣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侍女见状,轻轻笑了笑,“殷家那边的信此时恐怕已送到了殷公子那边,说不准明日殷公子会亲自前来迎接小姐你哩!”
夏涣涣两颊微红,抿唇笑着,眼中笑意温婉,却多了些许势在必得的意味,“莫要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