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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小人们

二十四小人们

马涛出狱是六年后,“文革”的大幕已经落下。那一天很冷,阴雨霏霏,我和马楠都参加迎接,去了远在湖区的那个第三监狱。咣当一声,他走出铁门时又黑又瘦,一个老酋长模样,留着长长的胡子,身上还套着囚衣——后来才知这是他坚持的出狱条件。狱方要他剃了胡子再走,他说剃了就不走。狱方要收缴他的囚衣,他说不穿囚衣就不走。最后僵持不下,狱方只好妥协。

他从我六年前的记忆中走出,还是威严依旧,身正容端,对无罪改判一事竟无喜色,与各位重逢也若无其事,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逐一握手。他让大家等一等,去附近农田走了一圈,在铁丝网前坐了一会儿,去高架哨所那边四处张望,遥看河对岸的风景,突然哈哈大笑了一通。我猜想那都是他留下足迹和故事的地方,突然要离开,还有几分不舍,笑声中有太多复杂的意味。

大甲给他抓拍了一些照片,一个长须黑汉的雨中孤独照——他当时执意不让别人为他打伞,更不愿妹妹给他换衣。

总算上了车,一辆七座的小面包。他听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些新鲜事,突然插上一句:“我的笔记本呢?”

这话似乎是冲着马楠说的。

“什么笔记本?”

“黑皮的。”

“黑皮?你的东西都在这里,就几件衣,一双球鞋。我没看见什么……”马楠以为对方是指狱方发还的私人物品。

“不是,我是说我的手稿,那两个黑皮笔记本,要你好好收藏的。”

“哦,那个呀,对不起,当初我让小布给烧了……”

“你说什么?”

“我……”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察觉到问题严重。果然,他随后一把抓住我,脸色铁青,目光直勾勾的,盯得我的脸皮差一点吱吱吱冒火泡。

“呵——”他双拳重重击头,爆出撕天裂地的一声长嚎,拉开车门就要往下跳,疯子一样的大喊:“让我回监狱!让我回监狱!”

“马涛!”邻座的几位惊慌不已地扑向他。

“我宁愿坐牢——”声音已经滑向车窗门外。

马楠被吓哭了。我也手足无措,脑子一片空白。这事可怎么办?当初为了对付警察搜查,防止案情扩大,除了一烧了之还能有其他办法?在保命要紧的那当口,谁会想到一个笔记本是他的心肝?竟把他的获释之喜变成了这样?

司机紧急停车。我们怎么也攥不住这座爆发的火山,下车后左跟右随,七求八劝,足足陪他走出一两里,才让他止步在河边。两哥们死死攥住他的胳膊,才避免他的额头在树干上砸出鲜血。我们在冷冽的寒风中足足消磨了一个多钟头,几乎每个人都流鼻涕和打喷嚏。但再多同情的喷嚏又有何用?就像他后来说的,两本写得密密麻麻手稿即便可以重写,但很多灵感可能难以找回。六年前写的与六年后写的,价值区别也太大,就像唐代的瓷器与清朝的瓷器根本不是一回事。即便知情人都站出来说清楚,证明他的写作时间,但那些话在法律上并无意义,也不一定被史家们采信……一段辉煌壮阔的历史奇迹,一部据说足以比肩《资本论》的《权力论》,可能真是在一根火柴之下灰飞烟灭了。

问题在于,我和马楠当时怎么会料到今天?如果警察拿到了那个笔记本,据此把他马涛送上了刑场,怎么得了?

问题也在于,如果马涛压根就不在乎刑场,宁可一死也要确保自己的名节,捍卫自己神圣的学术生命和思想声誉,又有何不可?

事实上,他正是这样说的。“我真的不在乎监狱,不在乎死。唤醒这个国家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义。你们不知道,我病得一头栽在地上时也没灰过心,哪怕吃饭时嚼沙子吞蛆虫也没灰过心,哪怕被五花大绑拉到刑场上陪斩也决不灰心。我被他们的耳光抽得嘴里流血,被他们的皮鞋踩得骨头作响,但我一直在咬紧牙关提醒自己,要忍住,要忍住,要忍住。我就是盼望这一天,就是相信有这一天……”

他哽咽了一下,蹲下去捧住头呜呜地哭了。

我也眼眶潮湿。

接下来的几天,大概就为这事,他过得很不开心。有个记者通过蔡海伦找到他,一心想了解他六年的狱中生活,写出一个传奇性铁窗英雄,配合宣传改革开放的全国新政。不料一开始,对方说错的一个成语就被他指斥,对方嚼口香糖也被他粗声制止。对方说到当年判决书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无产阶级司令部”三大罪状不实,一句话使他沉下了脸。“你说什么呢?恰恰相反,我是货真价实的三反分子,他们的定性完全正确。难道你不明白?”他恼怒的口气让对方吃了一惊,大概思路对接不上,一个劲地挠头,冒出了一头汗,仍是支支吾吾。

接下来,对方盛情夸他一句“自学成才”,更让他火冒三丈。“什么屁话?我自学了吗?我还成才?”

“你自己刚才说,你只是一个高中生,但自学了哲学、政治经济学……”记者两眼大睁,不知自己说错了哪里。

“你以为我那是读《三字经》?”

“对不起,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不懂得批判性和创造性的思维,不懂得‘六经注我’和‘我注六经’的区别,你就不配当一个记者!”

他不顾母亲和大姐的劝阻,气呼呼地把记者轰出门去。直到这时,近视眼蔡海伦才发现他脸上没有谦虚,不是开玩笑,是真生气了。她结结巴巴,慌乱中打翻了热水瓶,碎片和沸水齐飞,场面就更乱。她刚才与老太太有说有笑包下的饺子已无法弥补万一。

据说她跑出门去,回家后一病好几天闭门不出。

她想不通的是,她做错了什么?那记者说错了什么?“自学成才”还算是一句好话吧?怎么说还是属于流行的褒奖辞令吧?但也许是太流行,常常用于那些无师自通的小厨师,巧手出众的小钳工,某个低学历的优秀教师,某个捣鼓出不少技术发明的大头兵……这就让马涛觉得是骂人了。他不会否认这些小人物难能可贵,但他是马涛,一个从铁窗里走出来的思想家,一个像阿·托尔斯泰所说,“在清水里泡过三次,在血水里浴过三次,在碱水里煮过三次”的受难者,与这些七七八八的混在一起,什么意思?把他放在报纸的“青春剪影”“五月花”“创业篇”一类栏目里宣传,挂一点花边,配一点励志格言,什么意思?

好几天里,他窝在家不见客,不访友,不上街,不看报,不去医院检查身体,甚至每餐都吃得很少,只留下满屋呛人的烟雾。我给他说说水家坡和“酒鬼”的趣事,也没换来他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