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有一位刚刚出狱等待复职的老部长,耳闻他的名声,派车派人来接他去谈谈。据说老部长激赏他的经历和见识,把他介绍给一位老朋友,大学校长,名流教授,让对方允许马涛跳过本科免考入校,直接就读研究生。他这才心情由阴转晴,满面春风地回到家里,又是给母亲穿针,又是给妹妹讲解社会形势,还与二姐夫碰杯喝酒,满满灌下了一瓶白酒。关于政治学和研究生的前景,成了这天晚上餐桌前大家唯一的话题。
后来的故事是,研一还未读完,因一个观点上的分歧,他与名流教授翻了脸,差一点闹到退学的程度。
我对此忧心忡忡,建议他千万要忍住,屋檐下一定要低头。
“忍什么忍?这种书只能把人读蠢。”
“有一张文凭,算是敲门砖吧。”
“对自己不自信,就别在社会上混。”
“你不是说……”我记得要文凭正是他以前强调的。但我突然想到,这话他可以说,我不可说,否则便有指导之嫌。他不习惯被别人支使得溜溜转。
“也是,也是,杨鲁晋就从来没打算读研,连国外的邀请也不接受,反而要去走黄河,搞调查。”我立刻顺风转舵,提到另一位坐过牢的民主英雄。
“他是什么人?官宦子弟,有人给他铺路,搭桥,抬轿子,还用得着什么文凭?他还需要敲门么?连围墙都有人给他统统推倒。”
“当然,你是靠自己的实力,与他不是一回事。”
“实力?眼下谁承认实力?”他似乎更冒火,“如果那些家伙重实力,就不会联手来打压我。如果北京大学、中国社科院讲实力,就不会不同意我转学。这个社会,蝇营狗苟,我算是看透了。”
“谢老好像很肯定你吧?我是说那个……给你回信的。”
“谢老?好笑,我对现代权力结构的重新解释,他几乎没看懂。我对自然辩证法的创见,还有对宗教功能的再思考……他只字不提。他不可能懂这么多,我可以谅解。但他那些廉价的大帽子,依我看也就是耍耍滑头。”
“也许你的思想太超前,曲高和寡。”
“错!我的每一个字都是常识。”
“你的铁窗经历非同一般,他们应该对你更关注才对。”
“打住,你说什么?说什么呢?”他差一点气歪了嘴,“我最讨厌提坐牢!坐了又怎么样,不坐又怎么样?我还需要这件事来加分么?我还需要拿这个金字招牌来招摇撞骗——你是这个意思?”
“怎么可能呢?当然不是。我是说……”
“陶小布,你也算是跟了我很多年。可悲呵可悲,今天我总算看清了,你完全不了解我,你们没一个了解我。”
太监当不下去了。君王太难侍候。我不知问题出在哪里,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发现自己怎么说都是错,怎么曲意顺从都只能是给他火上浇油。我惊讶地发现,自从他在老部长的高墙大院那里三出两进,自从他的冤案故事和英雄事迹见诸媒体,他的脾气倒是越变越坏。对他的关心涉嫌居高临下,对他的亲热涉嫌轻佻不敬,对他的规劝涉嫌好为人师,对他的回避则是卑劣的冷漠无情……连拍个马屁都可能是冒犯,不是明褒暗贬,就是避实就虚,是可忍孰不可忍。条条大路通罗马。个个话题通愤怒。他已习惯于两眼微眯,用下巴指向来客,目光顺着严正鼻梁薄薄地下泄,对所有小心翼翼的来者布下一种冷冷的俯视,一种警觉和严审。
在这种万能角度的俯视之下,小人们的驴肝肺一律暴露无遗。在这一把愤怒的铁锤看来,到处都有欠揍的钉子,都必须一一猛击。接下来的吃饭就是这样。郭又军一定要请他喝上两杯。但军哥先给我打电话,然后才给他打电话,已使他的脸色冷却。军哥把饭局定在玉楼东酒店,是他不大喜欢的粤菜馆,更让他脸色阴暗。军哥叫上了一大堆人,据说其中也有杨鲁晋,还有罗什么、高什么的几位,首席宾客的定位较为模糊,免不了又加剧他牙关的暗咬。最要命的,出门时我一不小心再次犯错,说军哥这家伙“最近拿了个行业象棋赛冠军”,可能触碰他的哪一根筋,一只已经迈过门槛的脚,突然又缩回来,不去了。没什么理由,就是不去了,坚决不去了。
最后,他情愿待在家里炒冷饭。
我和马楠打回来几样菜,还有一瓶好酒,说这是军哥特意留给他的。他不听还好,一听便摔脸子,随手把菜和酒统统扔进垃圾桶。
“军哥对你确实是一番好意,今天还以为你真是累了,差一点要骑自行车来驮你……”我说。
“好意?”他重重地冷笑一声,“他不来这一套还好。他越是这样,我倒是越怀疑他心虚。”
我和马楠吃了一惊。他说什么呢?
“他没想到我马涛还能回来吧?”
又是一声冷笑。
我后来才知道,他出狱后一直想弄明白当初是被谁告密,军哥也成了怀疑对象。他曾利用某个春节假期,撮合七八个前红卫兵领袖开过一形势座谈会,知情人极少,军哥是其中之一。但这一情况居然被警察了如指掌,那么军哥的可疑程度岂不迅速提升?整个事情是不是从这里开始出轨?说起来,那个姓郭的毕竟是执政党党员,占有人生发达的先机,不管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野心,甚至是出于男人之间的羡慕嫉妒恨,在绷不住时踹出一脚,不是比阎小梅那一伙更有可能?
“他给我装吧,继续装,没关系。”马涛从垃圾桶里取回那瓶酒,含义不明地反复打量,像打量一件战利品。
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一夜久久不眠,忍不住回想刚才酒宴上的一切。我琢磨军哥对马涛的仔细打听,琢磨他对马楠的格外热情,琢磨他一个个开瓶的动作、劝菜的动作、脱大衣的动作乃至醉酒时的一声轻叹……看其中有无破绽,有无告密者的蛛丝马迹。他执意给马涛捎一瓶价格不菲的五粮液,似乎也确有几分夸张。
但马涛为什么到现在才说破这事?
早不说,晚不说,他偏偏在这时说,是最近获知了新的线索,还是一碗冷饭终于压垮了他的容忍?
生活真是一张严重磨损的黑胶碟片,其中很多信息已无法读取,不知是否还有还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