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出事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1993年《作家》,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
副科长一直在研究街头的中巴。他看见有些个体户的中巴司机,为了与其他中巴抢客,竟驾着汽车横冲直撞,大把大把地抡着方向盘,一次次让中巴窜向危险万分的步行道甚至逆行道,甩出女乘客们高潮迭起的尖啸。以后再也不能坐这种活动棺材,他想。即使是被敌军追剿,即便是逃离原子弹,非坐不可的话,也只能坐在最后排。他设想过各种撞车的景象,将景象一幕幕定格解析,每次的解析能证实,最后排的安全系数无论如何大一些。坐在那里,至少要比其他人多留下一只眼睛,或多留下一个胃什么的。
他把这一研究心得传授给熟人。熟人们都如梦初醒地点头,有道理!
副科长的研究心得还包括:坐出租车,最好选择年长女司机。女人细致,年长者稳重,反正你坐车图的是安全而且从来作风检点,是不是?
熟人们也点头,有道理!
根据同样的原则,副科长拿到火车票时,特别注意票上的车厢序号,总是要求坐在最后一节车厢。有时一号厢在头,有时一号厢在尾。副科长对这种复杂现象仔细调查,才知道四十八次大体上是单日顺序双日逆序。这一点必须特别注意。火车当然比汽车安全得多,但也不能盲目乐观,尤其是一座座铁路桥很值得提防。扳道工酗酒,火车轮出轨,桥梁年久失修然后突然断裂,这一类事故都是可能的。苏联解体了,海湾打仗了,恐怖分子就不能在桥上安放一个炸弹?因此,每逢咣当咣当的车轮声突然膨大,钢铁桥梁的黑影张牙舞爪劈进窗来,副科长就缩腹提肛,进入准烈士心态。他暗暗遥感地面与自己之间愈来愈拉开的距离,体会着列车愈来愈大的落差势能,身不由己地向绝望前进。他偷偷看准车窗。一旦列车坠下,车窗外出现倒转的青山或滚滚的浓烟,他万万慌不得,慌不得呵。他一定要紧紧抓住窗沿,从那里挣扎着爬出去。
幸好,咣当声突然变得柔和稀薄,最后一个桥墩已被他熬过来了。列车劫后余生地落在土地啊母亲的怀里。副科长这才吐一口长气,把仍然属于他的脚挪动几分。
在我们看来,副科长只有待在家里才有最大的安全保障。不过,家里就没有暗藏着的灾难和恐怖?热水瓶就不会爆炸?电视机就不会爆炸?煤气管道就不会爆炸?……这一类传闻他听得太多了。尤其是那个高压锅,在他家里潜伏多时,在他眼里越来越像颗炸弹,标准而典型的炸弹。想想吧,疲劳性机械裂纹正在它体内生长,气阀门喷出的扑扑气流简直是引线燃烧,是杀气腾腾的凶相毕露。好几次,他情愿饭只煮个半熟,就迫不及待地去灭火排险。先是躲在厨房门外窥一眼,防止他探头的那一瞬锅盖轰然四溅,掀掉天花板,轰倒水泥墙,把自己的脑袋削去半块。做好各种准备动作之际,气流声叫得更急、更猛烈,一次爆炸已迫在眉睫,不容他再犹豫和苟且。他一咬牙,软软的双腿终于迈出,脑袋不由自主往后仰,一只肩头高耸起来挡在前面,准备招架说来就来的危险。咔嗒,他总算旋闭了炉键,高压气流顿时委顿和衰弱。好啦,好啦好啦,一次流血惨案终于被他奋不顾身地制止——他心里偷偷这样认为。
副科长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比方刚才接近高压锅这种危险活,他总是挺身而出,让孩子远远地待在安全区。
他只是对这个日出日落的世界关心得很深入,对未来预想得周到完备一些。他看见公园角落就想到这里可以出没流氓,看见深深荒草就想到这里可以掩盖女尸,看见雨伞的杆尖就想到这东西可以戳瞎眼睛,看见起重机就想到钢索随时可能拉断——因为这种想象力,他上下班路过即将封顶的海通大厦时,总是频频抬头,警视那上面的安全网和脚手架,不把任何微小的动静轻易放过。他的脚步离楼体越来越远,不自觉地向街中心偏去。
“找死呵?”一辆摩托在他面前戛然煞住,整个车身打横。
“呵,对不起。”副科长退了两步,向隐在头盔里的面孔欠身赔笑。
“天上掉钱么?”
副科长定定神,发现自己已身处街心了。街上车确实多,每辆汽车都杀机勃勃地驶来,令他冷汗大冒。
他跑到街对面,回头望望大楼,发现那冷冷的巨影遮去一大块天空,压迫着他的头顶,压迫着他的鼻窦。会要出事的!他目光搜寻着脚手架上的人影,认定那些人的危险动作实在太多。机器齿轮在嘎嘎作响,肯定是有了故障。有几个人在抬模板,又像是在抬钢管,走得歪歪歪斜斜,眼看就要摔倒。脚手架上突然有沙石哗啦啦洒下来的声音……他几乎要跳起来大喊救命呵——
这时,他看见了天气预报。天气预报是一个人。我们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副科长不知道其名,也没合适机会来打听她的名字。他只知道对方总是关心副科长手里的报纸,常向他打听天气预报,就记住了这一特征。她个子高挑,长发披肩,模样儿不错,但不知为何没去当秘书或者空姐,只是在这里摆个烟摊子,顺便管着一台电动充气机。单车充气五分钱,摩托充气一角钱,比别的摊点便宜。
副科长常来买烟,渐渐与她熟了,提供预知天气方面的服务就顺理成章。“明天阴转晴,南风四到五级。”
“我看不会准。”
“预报么,只能说个大概的。”
“我知道,”姑娘有点兴高采烈,“天气预报都是报当天的天气。”
“那怎么可能?那还叫预报?”
“就是,就是。我注意过好多次了,你看吧,昨天雷雨,气象台就预报雷雨。”
“要是这样预报,那也太容易了,这样的气象台长三岁娃娃也能当。不可能。”
“你不相信,好,你下次看吧。”
他们经常像这样讨论天气,讨论的结果,是姑娘坚持认为副科长根本不明白预报的含义,不懂得气象台的规矩。但她每天还是盼望获悉预报,碰到副科长偶然忘了带报纸,她还有些焦急,东张西望,坐立不安,看别人是否带了报纸。副科长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关注天气。关注了又有什么用?难道雨天卖烟与晴天卖烟有什么不一样?
副科长觉得对方卖给他的烟便宜一些——其实也不一定。但副科长愿意有这种想象,愿意思索贱卖后面的某种意味,再联系姑娘腼腆羞涩的眼风,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他深知烟焦油和尼古丁的危害,早该戒烟了,还是一次次光顾烟摊。老婆对家里的烟制品积压怒不可遏,说你老说戒烟戒烟,还买烟干什么?一包烟就是一双袜子,一条烟就是一件毛衣,你知道不?副科长怀疑老婆的话里有话,拿起烟嗅一嗅,没嗅出什么气味,比方说没有女人的香水味和其他味,但还是不放心,陪着老婆上街的时候,总是引导老婆远远绕过这个烟摊——虽然毫无必要。
这一刻,副科长已经准备抢救天气预报了,准备扑向炸弹或堵住枪眼了。“你不要命呵?怎么还在这里?”他几乎怒吼。
天气预报吓了一跳:“怎么啦?”
“你有几条小命?还不快快搬走?”
“为什么?城管队又要来整顿市容呵?”
副科长指指天上,“这是什么地方?你看看,安全网残缺不全,建筑队野蛮施工,只要有一个砖头瓦块砸下来,不就开了西瓜?你哪里不能待,偏要待在这里?”
姑娘挺出下巴看看天,释然转笑。“没见什么东西掉下来呵。再说,我离楼房不远着吗?”
“你就只考虑一般情况,危险性恰恰就在这里。莫说一块砖,整栋楼房因为质量事故而突然倒塌的事,都发生过的。”
“你吓我。”
“完全可能!”副科长斩钉截铁,“不光是可能,是几乎一定!”
“好吧,走就走吧。”天气预报笑了,“我本来以为这里的来往客人多些。”
她开始收拾货摊,但动作恼人地慢,让副科长再出一身冷汗。他一直仰头向上警戒着,随时准备用手臂或胸膛挡住飞落下来的凶器,随时准备挺身而出舍己救人,直到姑娘撤退到大酒楼那边,一颗心才放下来。
这一天,副科长还拨打市长热线电话紧急报告险情。想到自己因此救下了天气预报,救下了更多无辜群众,心里既高兴又有几分得意,走进办公室以后,忍不住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忍不住把一杯酽酽的茶水喝得特别响亮。他今天的工作是起草一份总结材料,由于心情舒畅,他把小宋的一份材料也抢过来写,而且下笔更为认真,光是那一手字,就有争夺钢笔书法大奖的劲头,一行行渐渐呈现出汉隶神韵和魏碑风采。
办公室里还有小宋、小陆以及小任,正在讨论昨晚的国标舞。副科长从不参与这一类无谓闲聊,对这些鸡毛蒜皮毫无兴趣,目光总是在文件的字里行间生根。他当然也得说话,但他的谈话范围内只有一些大案要案,话头总是从一把撬开的铁锁或一摊血迹开始。他是法制动态的专营户,是胸怀治安全局的权威发言人,最关心各种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当然,他并不完全相信传媒,常常掌握着更多的材料,及时补充或纠正报刊上的说法,使听众们对生存环境有更为实事求是的了解。比方说,小宋听他说完了可能的楼房垮塌事故,便联想到有名的五一五杀人案——昨天报上已有报道。副科长冷笑一声,立即指出传媒至少有两大错误:第一,制伏凶犯时有两位而不是四位市民被误伤;第二,警察抓捕凶犯时,凶犯正买了一台绞肉机回家。为什么他要买绞肉机?答案是:他想消灭罪证,打算用绞肉机将尸体粉碎,再分别装入小袋,化整为零运出门——传媒把这些重要细节都遗漏了,实属严重失职。
小宋很不理解:“绞肉机多大呵?要绞完一个人,很慢的。”
小陆说:“那个家伙的智商肯定不高,是不是饮食行业出身?”
小任沉思:“骨头怎么办?骨头也能绞?”
“当然要先把骨头剔出来才能绞,就像包饺子那样。”小宋说。
小任说:“肉冻硬了,砍也砍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