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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的传人——答台湾作家施叔青

访谈

鸟的传人

——答台湾作家施叔青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1987年香港版《施叔青访谈集》,后由笔者加以订正。

问题小说

施叔青:“文革”似乎改变了你的一生。听说你本来志在数理化,是这样吗?

韩少功:“文革”开始,我才十三岁。父亲不主张我读文科,认为那样危险,要我学好数理化,以后当个工程师什么的。我对数理化也很有兴趣,初一就把数学自学到初三。一九七七年考大学前夕,我还一天攻一本,不到十天自学了高中全部数学课,结果一进考场拿下九十七分。这当然是后话了。我下放农村当知青的时候,数理化一点也不管用,全国的大学都关闭了。我只能在乡下编写点黑板报,写写公文材料,自己偷偷写点诗歌,算是自得其乐。一九七四年以后,形势稍微松动,我可私下读到一些优秀文学作品。在这之前,看得到的只有马列文选,毛泽东文选,还有鲁迅一本薄薄的杂文,与梁实秋、林语堂笔战的那些,政治色彩比较浓。当时没有其他的书可看。我自己就抄了三大本唐诗宋词,算是有了手抄书。

施叔青:你自陈一九七八、一九七九的作品是你“激愤不平之鸣”,已经摆脱“文革”时违心的歌功颂德。

韩少功:我从一九七四年开始发表作品。当时政治审查制度很严,自己也缺乏反抗的勇气和觉悟,所以大多作品具有妥协性,顶多也只是打打“擦边球”,用当时圈子里莫应丰的话,叫做搞点“老鼠”战术。有一次我署名“小暑”,就是“小鼠”的谐音。我们那个圈子有莫应丰、贺梦凡、张新奇、贝兴亚等人,大家都迫切期盼创作自由,希望有朝一日能说真话。我当知青时的那个汩罗县,农村生活极度贫困,有一个生产队,社员劳动一天只得到人民币八分钱。这还不算最差的,有的社员劳动一年还要倒赔钱。在那种情况下,违背良心讲假话,实在是很卑鄙。十九世纪俄国和欧洲那些批判意味很浓的文学作品,刺激了我们为民请命的意愿。但直到一九七七年以后,我们才找到了发出声音的机会。

施叔青:你当了六年知青,接触到很多农民,使你体会到“中国文化传统是怎样的与农民有缘”。可否谈谈对农民的看法?

韩少功:农民处在中国社会最底层,朴质而善良,有很可怜的一面。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缺点。我曾经真心想为农民争利益,支持他们反对腐败官僚,与他们联名贴出大字报。没想到他们太不经事,受到一点压力,马上向干部揭发我,说我是后台和主谋。我当时家庭的政治问题还没解决,这不害惨了我?干部把我抓到台上大会批斗,就是这种出卖的结果。但细想一下,苛求农民也不应该。你可以跑,他们祖祖辈辈在那儿,跑不了。你来去一个人,他们有一家老小在那里。所以他们胆小自有胆小的理由。我并不恨他们。在农村当知青那几年,我还办过农民夜校,自己掏钱编印教材,普及文化知识和革命理论,让他们知道巴黎公社是怎么回事,让他们明白“从来没有救世主”,希望他们有力量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我后来发现,这种启蒙的成效很小。

施叔青:《回声》里的知青路大为就是你自己吧?

韩少功:有一点影子。这篇小说表达了我对农村生活的一些感受,对“文革”做了一些剖析。“文革”的特点,一方面是最专制的,一方面又是最无政府的。尤其是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六七年那一段,很乱,谁都可以立山头,谁都可以有枪。我的政治兴趣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读马列呵,读托洛次基和布哈林呵。下乡前我什么东西都不要,找母亲要钱,只买了一套《列宁选集》,四大本,十二块钱。这在当时是很贵的。这种政治狂热直到后来才有了变化,起因是一九八一年的大学学潮。那一次学潮太让我失望了。年轻人在学潮中争权夺利,民主队伍内部迅速产生专制,使我对自己的政治产生新的反省。我觉得自己的红卫兵梦还没做完,还以为革命可解决一切问题。这实在太天真了,太可笑了。

施叔青:《人民文学》一九七九年四月号刊登了你早期的精彩之作《月兰》,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不少人说这篇小说很“反动”。台湾电台广播了,你还接到几百封农民来信,那些信都支持你仗义执言农村的贫困。月兰这位农村妇女难为无米之炊的惨状,你写来凄婉动人。

韩少功:其实,我只是写出真实情况,月兰几乎是实有其人。《西望茅草地》中的农场场长张种田也是有原型,是我很熟悉的一类干部。他们文化水平不高,属于山沟沟里出来的马列主义,革命造就的权威使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弱点,在和平建设时期显得很尴尬。

施叔青:张种田这人物塑造的成功,在于你没把他平面、简单化,不像早期的伤痕文学一样。你写出了他个性的复杂,给人又可悲又可恨的感觉。

韩少功:当然这些作品的毛病也很多:语言夹生,过于戏剧化。我现在回头看,并不满意。青年导演吴子牛曾想把《西望茅草地》拍成电影,青年电影制片厂也立了项。但剧本送到农垦部审查,领导觉得不满意,认为它涉嫌丑化老干部形象,结果给毙了,没通过。这是一九八二年的事,当时很多老干部复出,农垦部觉得不能给他们抹黑。

施叔青:剧本还得先给农垦部审查?

韩少功:我写农场,大农场都归农垦部管,所以剧本必须先通过农垦部的审查。当时的规矩就是这样。你没有办法。不过这篇小说还是获得了一九八〇年的全国小说奖。北京的编辑朋友告诉我,你获奖不容易呵,几次都已经出局了。后来《人民文学》编辑们喊出“誓死捍卫《西望茅草地》”的口号,到最后时刻才把它保了下来。

施叔青:你早期的创作由于题材限制,都是采用现实写实主义的写法。可能这比较配合你当时的文学观?

韩少功:那时候我对文学的理解就是这样。文学就是为政治服务的,是一种很功利、实用的写作,每一篇都针对一个现实问题,有很鲜明的思想主题,有很强烈的理性色彩。

施叔青:是否因为你出道太早,早期作品都带有老右作家的习气,像个马列主义的小老头子?

韩少功:我们知青这一代,还有你说的老右那一代,都是学马列主义长大的,所受的文化教养就是那样,对文学的理解就是那样。投枪呵,刁首呵,旗帜呵,炸弹呵,脑子里就是这样一些词。这应该说是一种时代的局限。当时不只我一个,贾平凹、张抗抗、陈建功、刘心武,等等,都在写问题小说,都写得比较粗糙。但作为一种政治行为,我对此并不后悔。你要知道,作家首先是公民,其次才是作家,有时候作家有比文学更重要的东西。

施叔青:后来由于什么样的契机,才改变了你的创作理念?

韩少功:我读大学时,与莫应丰等朋友一道在大街上和校园里,发动了湖南最早的“民主墙”运动。后来我又参加过学潮。正是这一系列亲身体验,使我对自己的政治行为有所反省。挞伐官僚主义,抗议特权,揭露伤痕,要求民主和自由,这些固然很重要,但政治和革命能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在另一方面,具有良好效益的政治和革命,需要哪些文化的和人性的条件?一想到这一层,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恰好在这个时候,国门大开,很多西方的学术和文学作品一拥而入,使我们受到刺激和启发,眼界大开。我希望自己对人性、文化有更多的关注,对新型态的小说有所试验。至于后来把小说写成那样子,则始料不及。

楚文化

施叔青:从一九八三到一九八四年,很多知青作家不约而同地关注自己的文化背景:贾平凹的《商州初录》搜寻陕西古老秦汉文化的色彩,李杭育的葛川江吴越风情小说、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阿城的《棋王》等,开始一片寻根声浪。你发表于一九八五年的《文学的根》,是最早自觉地阐述这种寻根意向的文章。

韩少功:很多知青作家关注本土文化传统,与他们的经历可能不无关系。他们或是当下放知青,或是当回乡知青,接触到农民和乡村,积累了一些感受和素材。你应该知道,礼失求诸野,很多中国文化的传统是保留在农民和乡村那里的。就算是“文革”中的“横扫四旧”,农村受到的冲击也相对少一些。

施叔青:听说“寻根”是你和叶蔚林一些湖南作家聊天聊出来的,能否谈谈酝酿的过程、当时的时间空间,以及你的心态?

韩少功:这个话题我同叶蔚林聊过,他很感兴趣。我也同外省的一些作家聊过,比如,李陀、李杭育、李庆西、陈建功、郑万隆他们。一九八四年杭州会议期间,还有一些搞理论的朋友也参与其中。大家当时都有同样的感觉,怀疑“问题小说”写到那种程度以后,再往下还怎么写?很自然,大家也都会谈到,文学中政治的人怎样变成文化的人。当时其他领域也出现了对文化传统的关注,比如杨炼和欧阳江河的诗歌,比如谭盾的音乐。谭盾是湖南人,当时到了美国,写作《风》、《雅》、《颂》那一批作品,技巧是现代的,精神气质又是很东方的,有种命运神秘感、历史的沧桑感,让我吃了一惊:呵,音乐还可以这样写!

施叔青:有一种看法,中国作家“寻根热”的崛起,是受了美国黑人作家《根》这部作品,以及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影响。是这样吗?

韩少功:《根》说不上,起码我一直没看过这本书,只在英文课本里读过一段。马尔克斯倒有点关系。杭州会议的时候,马尔克斯已经获得诺贝尔奖,但作品还未译成中文,仅有《参考消息》上一则介绍《百年孤独》的文字,还有他接受德国记者的访谈。我想很多作家都注意到了他的大体倾向,还有他的意义。在他之前,我读过日本人川端康成、印度人泰戈尔,还有美国黑色幽默的作品。我在《文学的根》中都提到这些,指出它们属于那种有根之作。当时“文革”结束不久,中国人面临着一个重新认识“四旧”的问题,接上文化传统的问题,还面临着一个吸收西方文化的问题。我担心那种简单的复制。在我看来,复制与引进是创造的条件,却最终不能代替创造。

施叔青:广义的来说,确实是西方现代文学的引入,才触发了大陆作家的寻根热?

韩少功:可以这样说。没有西方文化的进入,就不会有我们对本土文化的新认识。文化一定要有参照,各自的特点才能显现,所谓有比较才有鉴别。要是没有女人,我们如何认识男人?但寻根并不意味着文化排外。一九八一年王蒙写意识流,北岛的《波动》采用意识流方法更早,一九八〇年已经印在油印册子上了。我对这些新方法都很感兴趣。在北京与北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花了五十块钱,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五十本《今天》杂志,到处赠送给朋友们看,包括推荐他的意识流写作。那时候作家开始有世界眼光了。以前是国内没有的,我就写。后来是世界上没有的,我才写。一种从模仿到创新的过程,开始逐步展开了。

施叔青:身为楚人,你重新审视你文学的根,它是深植于楚地的。对楚文化历史的回顾是你回归的第一步吧?

韩少功:湖南历史悠久,民性强悍,在远古是化外之地,属于“北越”和“三苗”的范围。战国时期的楚国就是周天子没有赐封的,没有承认的。楚地的居民,在历史上大多是失败的民族。上古传说黄帝战胜炎帝,炎帝南逃,就逃到了到湘西和黔东。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当然有交流,曾被中原文化所吸收,又受到排斥,是一种不够正统的文化,至今主要藏于民间。尤其是湘西的苗、侗、瑶、土家等少数民族,由于躲在深山老林,由于被孔孟之道洗脑较少,保存的古文化遗迹就更多些。那里的人披兰戴芷,佩饰纷繁,能歌善舞,唤鬼呼神,很容易让你联想到《楚辞》。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人们至今还能从民间活动中体会到楚辞中那种神秘、奇丽、狂放、孤愤的境界。有一种说法,可能是李泽厚说的:楚人崇拜鸟,是鸟的传人,与黄河流域龙的传人有明显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