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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的传人——答台湾作家施叔青

施叔青:据苗族迁徙史歌《爬山涉水》说,他们的祖先是蚩尤,为黄帝所败,蚩尤的子孙便向西南迁移,楚文化流入湘西是有根据的。礼失求诸野么,反而少数民族还遗留了楚文化的祭祀、风俗、信仰,等等。

韩少功:“少数民族”是很晚近的说法。在孙中山的时代,中国叫“五族共和”,只有五个民族得到承认。一九四九年以后,划分出了五十多个少数民族,其实这些少数民族以前大多被看成汉族,不过是汉族中所谓开化程度较低的,比如湖南人就是“蛮”。据考证,湖南土家族就是古代的巴人,从巴蜀之地迁移而来,所以楚文化中也有巴蜀文化的成分。土家族有语言,没文字,历史记忆靠歌舞来表现,一部史歌可以跳上几天几夜,从开天辟地一直跳到大迁徙、战胜野兽、生儿育女,等等。侗族在五十年代以前只是苗族的一部分。据侗族学者林河说,他们至今保留了生殖器崇拜,保留了傩文化,等等。

施叔青:你是不是想找寻一种原始的粗犷之美?你以湘西为背景写了一系列颇有风土色彩的作品,你是如何将楚地文化的因子融入你的小说?

韩少功:有人从《爸爸爸》中读出了湘西背景。其实我的取材不限于湘西,也包括湘东,就是我插队务农的地方。说实话,我一写到乡村,写到山林和河流就比较有感觉,但我不大看得起那种刻意的地域色彩,刻意的奇风异俗。那些东西充其量只是一种表层外壳,是一种包装。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找寻楚文化的精神,比方那种人神相通、包容天地的境界和情怀。你可以叫它浪漫主义,也可以叫它超现实主义,其实都无所谓。

寻根文学

施叔青:体现你寻根口号的第一篇小说,是一九八五年写的《归去来》。小说的语言、气氛与以前批判现实的问题小说完完全全两样。你是如何走入《归去来》的神秘、犹豫气氛的?

韩少功:这就说不太清楚了。有两个朋友要去乡下,去他们插队的地方看看,我陪着他们去。一到了那里,他们觉得陌生,我觉得熟悉,熟悉者感到陌生,陌生者感到熟悉,这就怪了。我的写作冲动由此而起。回过头看,我以前读了一些庄老和禅宗的书,读了一些外国现代派的作品,可能对《归去来》的完成都有影响。到底黄治先是我还是别人?就像庄子问到底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我?这种自我的迷失,自我的怀疑,比较符合我当时创作的理想。当然,有些评论家说情节太弱,很多背景细节的点缀也同主题没有关系。不过我觉得主题不一定是思想,不能那样狭窄的理解。一种氛围情调也是能传达主题的,一种主题也可以是感觉性的。又有批评家说,《归去来》里有楚文化的因子。其实这也很难说。楚文化和中原文化并不能完全割断。

施叔青:你提到庄周梦蝶的启发。我注意到有一篇评论却认为,《归去来》对自我的游离,是在大陆开“魔幻主义的先河”。究竟得益于庄周的启发,还是得到马尔克斯的营养?到底是土还是洋?

韩少功:神话不是拉美文学的专利品吧?中国也有很多神话,我无非在作品当中吸收了神幻的因素。其实,更重要的是现实生活感受。不知你是否有过这种体验:我有时候到了一个地方,无端地觉得那里很熟悉,好像我来过那里。这些感觉真实存在于生活之中,未必也是来自拉美?也是什么“洋”货?好比西医里有胃病理论,有心脏病理论,我们可以把它们视为“洋货”,但不能说中国人以前就没有胃病和心脏病吧?

施叔青:《归去来》注重氛围的营造,感性浓,比起理性很强的《爸爸爸》极为不同。后者像是以文学形式来演义一种哲学思想或是文化观。你自己说《爸爸爸》的主题是要“透视巫楚文化背景下一个种族的衰弱”,构思过程中是否主题先行?然后再把题材和细节套进去?

韩少功:我的创作中两种情况都有,一种先有意念,为了表现它,再去找适当的材料和舞台。另一种情况更多见,是先有材料,先有感觉和兴趣,包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冲动,然后在写作过程中来看这块材料如何剪裁,也许能剪裁出一个大致意向。在写过早期的“问题小说”以后,我自觉理性在很多时候帮倒忙,但也不否认,有时候能从理性思维受益。《爸爸爸》的情况是先有素材,比如那个只会说两句话的丙崽,就是我下乡时邻居的小孩,是有生活原型的,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吃枪头肉”那一段,也是有生活原型的:“文革”时湖南道县的一些农民就杀了一万多人,就是这样吃过人肉。在写作过程中,理性思考当然不完全是稍息,我并不相信那种“自动写作”的说法,作家“鬼画符”的事情不大可能吧?在《爸爸爸》里,把时代色彩完全抹去,把裁缝和他的儿子写成一个保守派,一个改革派,都包含了我的思考和设计。

施叔青:《爸爸爸》主题的多义性,比起你早期《月兰》一类单义性的小说,其深刻程度和多面性的特点很突出。“文革”时期的主题先行、主题鲜明、人物单面,其实是很违反真实人性的。刚才你提到构思过程有理性的干预,动笔创作的时候呢?是一种含混的、说不清的情绪在推动,还是步步为营式的理性设计不时涌现?

韩少功:我的写作并不完全排斥理性。要减少理性的负面功能,最好的办法不是躲避理性,不是蔑视理性,是把理性推到内在矛盾的地步,打掉理性可能有的简单化和独断化,迫使理性向感觉开放。我经常说,写作品不可能没有提纲,但最好的情况是写着写着突破了提纲,写时作者自己几乎失控。我还说过,作家对自己小说材料的掌握和认识,在写作中应该是一个成功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失败的过程。就是说,写到最后,作者有了领悟,还留下茫然,倒可能是一种较好的状态。如果把认识对象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对一切都有结论了,那肯定不是一种艺术品。

施叔青:你好像不耐烦重复自己,每一篇作品都希望有新的突破,可以到面目全非的地步。

韩少功:有些作家可以用一种模式一股劲写下去,一出作品就是一个批量,但我不行,老觉得一重复就心慌。我希望每写一篇,都有新的发现和新的惊讶。当然,这种写作也不一定就好,实际上很难,往往是力不从心。但我愿意接受新的失败,不愿意接受旧的成功。

施叔青:你曾谈到语言陌生化。题材是否决定所用的语言?

韩少功:题材与语言当然有关系,就像乐器与乐曲有关系。如果你选择了京胡,拉贝多芬可能就不大合适吧?但有些语言意识很强的作家,可用一种语言来处理任何题材,像法国新小说派。这种情况也是有的。还有些作家有几套笔墨,写农村是一套,写都市又是另一套。我羡慕那些语体意识很强的作家,因为语言形式本身就是内容,语言本身就携带了足够的信息,语言本身就暗含了经验、修养、人格,等等。但我得说明一下,我说的好语言,并不是指那种过分雕琢的语言。其实,艺术达到最高境界,形式的痕迹反而消失了,所谓大象无形,入了化境。

作家的素质危机

施叔青:评论家吴亮认为在你的感性世界里,可看出恋母、恋妹的情结,如《空城》等等,但《女女女》对幺姑的否定,似乎使你超越这种弗洛伊德式的情结。

韩少功:我对此毫无自觉。

施叔青:《爸爸爸》是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思考。以一个部落来象征民族和人类,气势磅礴。《女女女》焦点则凝聚在一个女人幺姑身上。你是否有意识地从整体退缩到个人?

韩少功:我没有刻意的设计,大体上还是有感而发。写《爸爸爸》的时候,要在《女女女》表现的感受和情绪早已存在,只是没找到一个借口,没找到一个载体。后来有了幺姑故事的触发,就有机会表达了。

施叔青:大陆作家以精神病为题材的作品不多,在那极端压抑的社会,不发神经病才令人不可思议,你的《老梦》、《蓝盖子》两篇作品都触到神经末梢,读来令人发抖。

韩少功:精神病是个很好的窗口,可透视人的内心深处,把常人掩盖的那部分打开了,因此可看到很多东西。但《老梦》没写好,我并不满意,以后有机会得再改改。

施叔青:近作《故人》写一个衣锦荣归的老华侨,回来要求看他以前的仇人,好像你又走回批判现实的路子。

韩少功:写作经常是因地制宜,好比窑匠看到一团泥,适合做钵子的就做钵子,适合做盆子的就做盆子。《故人》是写复仇心理。一个人从海外回来,同仇人相见,没有任何动作,也不说话,就是看一眼。这一眼看得可说惊心动魄,此时无声胜有声,把所有能做的动作都浓缩在目光里了。我看重的不光是批判现实,更看重这种特有的复仇方式。《谋杀》里也有暴力,但是梦幻化的那种。一个女人去参加不知是谁的追悼会,然后住旅馆,总感觉有人跟踪她,总感觉到自己不安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觉?恐怕也是有很深的社会根源吧。从这种小说里,有些读者也可以看出现实批判,但有些读者可能看出的是魔幻现实。这就叫见仁见智。

施叔青:你自称中篇《火宅》(后改名为《暂行条例》,下同)为“改革文学”,其风格的确与寻根这一类作品迥异。以你写《月兰》时期颇有微词的现代主义手法,写出了一种特别的荒诞感,来揭露大陆官场的积弊。看得出你总是在变换手法,尝试小说的各种可能性。

韩少功:我对文体和手法兴趣广泛。最早接触的文学,是鲁迅、托尔斯泰那一类,后来又读过外国现代派小说,比如,卡夫卡、福克纳、塞林格等等,但也不是都喜欢。比如,法国新小说的西蒙,我就看不下去,觉得太晦涩难读了。我觉得实验性的小说最好是短篇,顶多中篇,长篇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一个作家如果想要玩玩观念,玩玩技法,有十几页就完全可以表现了,没必要写那么大一本来重复。卡夫卡的《绝食艺人》、《乡村医生》很精彩,但他的两个长篇我是跳着看的。我倒是爱读一些尤奈斯库的荒诞派剧本。

写《火宅》的动机是出于社会责任感,虽然采取离奇、荒诞的方式,但在假定的大前提下,所有的故事在现实中都有所依据,可以说是假中有真。从这个角度来看,《火宅》在本质上是写实主义作品,同现代派关系不大。

施叔青:刘晓波批评“寻根派”,主张全盘西化,说“中国传统文化全是糟粕”,是理性本位的,必须彻底抛弃之。你当然不同意他……

韩少功:理性本位这顶帽子,充其量只适合儒家这个脑袋。刘晓波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庄和禅宗怎么说?也是理性本位?那些“因是因非”的多元论,与孔孟还是大有区别吧?再说,欧洲文化什么时候就不“理性本位”呢?几个现代派作家,加一个尼采,加一个弗洛伊德,就可以代表整个欧洲文化?说西方文明的主流是非理性主义,这个结论不知有什么依据。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庄禅哲学中的相对观、直觉观、整体观至今是人类思想的财富,可惜所知者不多。我们要做的,是研究这种智慧何以在近代中国变成空洞无用的精神鸦片,庄子如何变成鲁迅笔下的阿q。但你不能因为中国有了个阿q,就连坐庄禅,对中国的一切都自惭形秽。

施叔青:比较起来,中国作家似乎没写出重要的大作品,像“文革”那么大的劫难,反映这人类悲剧的作品,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韩少功:中国作家写不出大作品,主要还不是政治环境的束缚。以前这种束缚确实很厉害,但现在应该说还是比较宽松了。我常对一些人说,你要是写出一部今天的《红楼梦》,谁压得住你?就算在中国内地出版不了,你可以拿到香港、台湾去吧?可以拿到日本、美国去出版吧?问题是你拿不出,写不出。所以,没出大作品,主要是作家素质还存在很多问题。这是我们必须有自知之明的,不能怨天尤人。“文革”时右派作家受了苦,其中一部分至今停留在表面的控诉批判,超越不了伤痕,如张承志所说的,一动笔就“抹鼻涕”,没多大意思。其实很多知识分子在“文革”时相互揭发,互相整人,比工农兵还厉害。如果他们真像某些作家塑造的那么先知先觉的话,就不会有“文革”了。我们这一代知青作家也有缺陷和危机,主要是学养不够,心灵也受到扭曲,很多毛病与上一代、上两代作家是一样的。我们继承的文学遗产,大体上来说是两部分:一是苏俄文学,二是中国的戏剧与通俗文学。我们的思维视野和文学创造力因此都受到极大限制。仅仅带着这点学养来投入写作,实在有点仓促上阵的味道。

当然,我相信中国的当代文学能长出大树,相信会有这样的一天。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中国的几代作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