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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在海岛和山乡之间——答评论家王樽

穿行在海岛和山乡之间

——答评论家王樽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2004年《深圳商报》和香港《文学世纪》杂志。

走简易办案程序

王樽:您的新书《韩少功王尧对话录》现正在书市热销,我们都知道,您在文坛内向来还是比较低调的,不太喜欢张扬自己,这次是什么原因想到或者同意做这样一本剖白自己的书呢?

韩少功:这本书是一次计划外生产。起初是林建法邀请我去苏州做一个演讲,到了那里以后才知道,他们安排了三天,除了演讲还要给我做一个访谈,希望我加入苏州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这样一个访谈系列。苏州大学出版社请吃饭,吃了人家的嘴软(笑),没办法,就留下了,同王尧开谈。开始我以为半天就完了,谁知道他准备了好多问题。这样就收不住了,只好哇哇哇乱说。

王樽:我很喜欢读对话录形式的书,像《番石榴的飘香》、《希区柯克论电影》都非常好读。对您来说,好多不好写的问题也可以通过谈话来解决。

韩少功:有时这也是一个省事的办法,要写成文章的话,恐怕要费很多心思和精力。这样一谈呢,像办案走简易程序,提高办案效率。

王樽:这是您第一本访谈形式的书,应该很轻松吧,做了多久?

韩少功:谈了三天。其实也难,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面坦白,还要让人看了有点用,或者有点趣,不容易。后来他们把文字整理出来,我同他们通过网络频繁联系,进行调整和补充。录音里有些疏漏。我的普通话也不标准,他们听得不太清楚。再有就是谈话难免凌乱,前后有些地方重复。我在修订的时候把同类项合并,做一些梳理。这样,到今年上半年才完成整理。

王樽:在后来的整理过程中,您想通过这本书告诉读者些什么?

韩少功:我想既然是出一本书,就得认真一些,对出版社、对读者以及自己,都要负责任。书中有些想法,不一定适宜写进文章,更不适宜写成小说,以谈话这种明快简约的方式交流一下可能比较合适。这本书大体分成两部分,一是“经历篇”,是比较经验性的部分,回顾自己生活与思想的历程,偏重于对人生和社会的看法。第二部分是“问学篇”,偏重于一些知识性话题,包括读书和写作的体会,带有理论探讨的性质。

王樽:语言的问题谈起来很容易流于抽象和枯燥呵。

韩少功:过去有些人谈语言,确实流于抽象。什么语言的好与不好,拿不出具体客观的标准。我这次不谈这个,偏重于谈谈汉语在当代的地位和功能。当然,要谈清这个问题,就必然拿汉语同其他一些语种比较,比方看一看周边国家的情况,看一看韩文、日文、蒙古文、印度英语的情况。再来反观我们的现代汉语,这样也许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同西方语言比较也是很必要的。但我只懂一点英语,只能说点皮毛。即便如此,通过这样的比较和讨论,汉语的某些特点就慢慢呈现出来了。

读身边活的历史

王樽:比较的结果,恐怕就超出了从语言到语言的局限。

韩少功:语言是历史的分泌物,又是历史的显影剂,两者相互纠缠。谈语言免不了要谈到历史。比方中国为什么有统一的中文?欧洲为什么分裂出那么多语种?这后面就有历史原因。你知道,中国人是农耕民族,比较熟悉草木,所以很早就发明了草木造纸。有了纸,文字就容易通过纸写笔载的方式普及全国。相比之下。欧洲人在十一世纪以前主要用羊皮纸,而羊皮纸又笨重又昂贵,文字运用就受到很大的局限。他们更多时候只能用非文字手段去表达思想和情感,比方手舞足蹈呵。这同中国一些少数民族的情况相似,文字不够发达,能歌善舞就是一种合理补充。

缺少文字的约束和主导,表音文字也特别容易改变,很不稳定。比方荷兰语以前只是德语的一支,相当于一种方言,但语言跟着文字跑,变出一整套“方言字”以后,就只能独立成荷兰文了。欧洲很多语种都是拉丁语或日耳曼语的“方言”中变出来的。

我这次访问北欧,发现很多同行的日子比中国作家难过,因为他们的语种太小,出版市场很难养活他们,所以他们大多需要国家帮助,需要各种基金会支持。但他们的音乐、舞蹈、美术等等没有这个问题,因为这些艺术门类可以超越语种,不需要翻译,就有了国际大市场。西欧曾经以美术见长,中欧曾经以音乐见长,而且很多大牌艺术家都出在小国家。比如梵·高,比如肖邦。为什么?因为对于这些小国家来说,艺术的市场比文学的市场大,吸引了更多人才。

他们的文学也更喜欢演艺化和舞台化,比如诗歌上台朗诵,小说上台朗读。中国诗人擅长朗诵的不多,这与欧洲诗人有明显差别。中国小说家更不习惯当众朗读小说,看到欧洲同行常常这么干,往往很奇怪。其实,从史诗到悲剧,人家就有这个口传文化和演艺文化的大传统,上舞台是人家的一碗饭。他们连说话都有表演化传统,耸肩,摊手,用各种手势,表情幅度特别大,身体语言特别丰富,不像中国人说话不动声色。人家生下来就是多了几个演艺细胞。

当然,我不是说欧洲只有艺术没有文学。应该说,十五世纪以后,造纸术和活字印刷术在欧洲发酵,尤其是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这些大语种,产生了大批优秀作家。我这里只是谈语言对文学和艺术的潜在影响。我们以前似乎不大注意这种影响。

西方的服装与礼仪

王樽:所有的文化都离不开特有的生存环境?

韩少功:是呵,我们还可以看看服装。中国古人多穿棉绸织品,因为这都是农业出产,很软和,很舒适,官服和礼服都像休闲服,但不够挺刮,穿在身上没形,男士一个个都像面团子。欧洲人有游牧产业传统,盛产毛呢和皮革,拿来做服装特别硬挺,线条很分明。欧洲人十八世纪初时兴中国丝绸,但大多是用来打扮贵妇人的,所以男刚女柔,服装美学就这么形成了。中国男人也想穿得挺一点,但身处一个农业社会,在没有足够的毛呢和皮革以前,服装的选择很少,变革缺乏相应的物质条件。

王樽:看来服装与生产方式、甚至与生态环境都是大有关系的。听孔见说,你对礼仪也有过特别的分析。

韩少功:我小的时候,男同学特别愿意看西方电影,喜欢模仿男主角的派头,觉得他们举手投足都特别帅,风度十分迷人。其实人家的风度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第一,欧洲有骑士传统。骑士就是军事贵族的延续,一个个都得讲究健美,崇尚体育,男人都练一身腱子肉,像文艺复兴以后那些男裸雕塑。这不像中国古人是儒家当道,是读书人的传统,太文弱了,所谓白面书生和男人女气。第二,欧洲有贵族传统,即便贵族制度解体以后,其文化传统仍然余绪未绝,甚至传染到全社会,深入到大众日常生活,比如再穷也得听歌剧,听歌剧时要穿晚礼服,这一套习俗连老百姓也学会了。

张承志从西班牙回来,说那里很多酒吧男侍者特别自尊,不苟言笑,说一声“谢谢”,绝不说第二遍。这里面不就有贵族余风吗?什么是贵族?怎么样才像一个贵族?贵族就是遇事不能急,说话不能碎,目光和动作不能乱,待人既不粗暴但也决不亲昵,这都构成了欧洲式风度的内容,甚至是欧洲式礼仪的内容。再急也只能快步,不能随便跑。再累也得硬撑着,不能随便蹲。再乐也不能大笑,口鼻的形状得控制有度。大多数欧洲人从小耳濡目染,已经把这一套规则融化在骨血里。

中国历史上缺乏骑士阶层,也缺乏贵族体系,尤其在近代以来频繁的造反之后,主流礼仪具有反贵族化的方向,差不多是江湖化的。“哥儿们”之间,越粗野越表示亲密,越放肆越表示亲切,一句句国骂就是友谊的证明,否则就是“见外”,就是“酸”。这种江湖化的日常礼仪好不好呢?你可以说这很好,比较平等,亲密无间。但你可以说它不好,不够矜持,缺乏优雅,人与人之间太没距离。

“寒带社会主义”及其他

王樽:从您的谈话可以感受到,您很重视将读书和实际生活联系起来。你总从一些生活细节来思考文化,甚至思考社会和政治。

韩少功:读书本是读小书,读生活才是读大书。在这一点上,我欣赏文化人类学的态度,这个学科特别重视民间、实践、田野调查,不光是在书本里打转转。我同这方面的专家打交道,发现他们特别重视生活细节,总是通过了解实际生活来澄清乃至纠正书本上的误差。这一点很让我开眼界。

我以前读过德国理论家韦伯的书。他说新教伦理促进了资本主义,看来也言之成理。但我到北欧跑一趟,发现韦伯只讲了一面。其实在某种情况下,新教也是社会主义的文化资源。你看看北欧国家的国旗,绝大多数是十字旗,黄十字、红十字、白十字等等,不是法国和俄国的那种三色旗。可见他们以宗教立国,尤其尊奉新教的路德宗。这个教派特别强调扶贫济困,优秀教徒总是要资助几个、几十个穷人,然后教堂为这种善者立碑,相当于设立个光荣榜。在这样一个文化氛围中,社会公平自然成了人心所向,高福利制度就有了大众文化根基。比如瑞典人的税后收入差距很小,国家把每个人从摇篮管到坟墓,差不多是“大锅饭”。你可以说这种北欧式社会主义是受马克思的影响,也可以说这更是受基督教的影响。

在另一方面,北欧地处寒带,冬天特别冷,如果没有住房和暖气的福利,穷人不光是穷,是根本不能活,肯定会冻死。这种刚性约束在温带地区和热带地区就不存在。因此,我们可以说,北欧和加拿大在西方世界别树一帜,其高福利制度后面甚至有气候因素,差不多是势在必行,大概可称之为“寒带社会主义”再加“新教社会主义”。这与苏联的社会主义,中国的社会主义,拉美的社会主义,可能“同名不同姓”。

光在书本里读,我们对北欧的了解就可能简单化,可能不得要领,只看到“同名”的一面,看不到“不同姓”的一面。

王樽:现在文坛上流行一种尽量少读书的思潮,有些大腕也在标榜自己不再读别人的书,但您却一直保持着博览群书的习惯。

韩少功:我不像他们那样聪明,不能生而知之。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恐怕还是重要的。

王樽:您是怎样做到从读书中读出自己的心得和见解的?

韩少功:读书不是要读结论,重要的是读智慧过程,读知行合一的经验。前人也是人,并不是神。对前人的书,我们不必跪着去读,而是展开平等交流,甚至不妨多一点怀疑态度。几千年前的结论就适于我吗?未见得。几千公里以外的结论就适于我吗?也未见得。重要的是,我们要看他们在什么情况下得出来这些结论,然后看这些结论在什么情况下会有效,在什么情况下又会无效。现在有些人开口就是萨特怎么说,海德格尔怎么说,把名人格言贴满自己一脸,吓唬人。这样是不行的,只能把人读傻。

王樽:现在读书界很流行引经据典的考证。

韩少功:做一篇论文先要列出索引文献,这种要求当然是对的,可以防止剽窃,防止懒惰和粗疏,让作者不光注意问题,还注意到“问题史”。但这并不是说,有了一大堆吓人的参考书,从书本到书本,就可以产生好学问。作者如果不善于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社会实践中提炼学问,就可能成为学术留声机。比如,现在“文化研究”很时兴,但有些文章不仅思路重叠,连口吻都难分你我,七八个人的文章都像一个人写的。这就是从书本到书本的病状,值得有关方面注意。

阅读口味不妨杂一点

王樽:读一些当代很有名的作家作品,也能明显地看出他们的来路,比如莫言的拉美魔幻爆炸文学、格非的博尔赫斯等等。但从您的作品中似乎很难看到师承。您受哪些作家的影响比较大?

韩少功:这确实很难说,作家读书就像吃饭,吃下了很多作品,但具体说哪一些鱼肉长了我的哪一个器官,哪一些蔬菜长了我的哪一块骨头,真是不容易说清。就算有人说清了,你能相信?就中国现代文学而言,两类作家我都喜欢,像沈从文、孙犁这样诗性的作家,还有赵树理、老舍那些地方性很强、泥土气息较浓,吸收民间文化的,我也很喜欢。就像文人画和民间画,我都乐意欣赏。至于外国作家,早先读契诃夫和托尔斯泰,后来读海明威、卡夫卡、君特·格拉斯,可能都受到一定影响。

一个人读书的口味不妙杂一点,最好是当个“杂食动物”。我还喜欢读科普读物,读历史和哲学。有个罗马尼亚裔作家说过,只读诗歌的诗人一定是三流诗人,一个只读哲学的哲学家一定是三流哲学家。有时候一本地理学著作或一本生物学著作,可能对我们的启发性更强。这个道理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