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树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1983年《人民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
一
挂在屋檐下的一截锈钢轨当当当敲响了,响得人们心慌。田家驹伸了个懒腰,从门口探出头看看天,苦着一张脸,提起沉重无比的钯头,随男女老少们出发。其他人也陆续出了门,有的打哈欠,有的揉眼皮,有的唉声叹气,拖拖拉拉落在老后。有两个女知青连钯头似乎也扛不住,钯头在身后越垂越低,利齿眼看要戳到背脊了。
这是一个沉闷的下午。田家驹左顾右盼不耐沉闷,狠狠地挖了几下,赶上了身边的马桶,找这个积极分子搭腔——喂,马桶,你大串联时到过昆明没有?
对方不理他,没心劲理他。
我给你说说昆明。田家驹折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大观楼,黑龙潭,还有太华寺里的罗汉,画得清清楚楚。
对方还是闷闷的。
喂,马桶,你知道芭蕾吗?看过《白毛女》吗?田家驹热情万丈,丢下钯头,在前面来了个大展臂和弹腿一跳。
旁边的人送来笑声,笑他的裤子差点垮了。
田芭蕾谦虚地一笑,搂起裤腰带,把额前长发往后一抹:“不行,不行,今天没跳起来,这地不好。”他的意思是,这松软松软的油菜地不是理想舞台。“那次我去省歌的练功房,随便跳两个小品,他们一个个都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个跳大春a角的还要拜我为师。”他存心让更多的人关心芭蕾,关心远方的革命文艺事业,“喂——和尚,你那天不是在场么?喂——蛤蟆,你的二姨不就是在省歌么?你们怎么不给我作证呵?”
有位青年农民摔过来一句:“供销社的王老倌说,他们今年的牛皮收购超过计划。”
“我吹牛皮?”田芭蕾表示气愤,夺下积极分子手中的钯头,喝令大家都停下手来,“马桶,你太不够意思了。你给他们说说,那天我到歌舞团去,你是不是去了?那天是正月初五,出大太阳。我们一起坐十三路车去的。路上还碰了两个小流氓,要抢你的军帽,你忘了?”
马桶想找回钯头继续干活,但被对方缠住不放,定要借他来表演一下对付小流氓的故事。一个缠腿的动作刚表演完,马桶大叫一声,飞快地溜走了——原来场长的刀板脸和黑呢子帽,不知何时已在大家身后悄悄出现。大家也发现了这一点,立刻成了见猫的老鼠,纷纷埋头大力挖地,只有田家驹不知情,还在讲解格斗动作。
“田家驹,你没病吧?”
田家驹吃了一惊,回头看见场长,很快镇定下来。“嘿嘿,我们学点擒拿术,碰上阶级敌人搞破坏,也能对付一阵子呵。”
“我看你就像个阶级敌人。”
马桶很怕场长盯上自己,脸色红红地说:“场长,他硬要讲故事,一讲还要表演,还要你们停下来听……他挡在我前面,我总不能朝他脚上挖吧?”
不知是谁发出哧哧的笑声。
场长的血压肯定升高了。“一粒老鼠屎,搞臭一锅汤。田家驹,你不错么。你看你脚下,看你脚下,你是出工还是破坏?”
地上两棵小茶苗,已被田家驹踩倒,贴在泥窝子里。在更远的地方,他的挖地无异于老鼠打洞,东一钯头,西一钯头,一块地挖出了奇形怪状。就是挖过的地方,也大多是农民说的“天盖地”——浮土盖住了坚硬的板土。场长用一根竹竿随便戳了戳,就戳出好几个地雷阵,差点戳出嘣嘣的响声。
“田家驹呀田家驹,我就知道你会把我的心血当苋菜水,我就知道你昨天的保证书是擦屁股纸……”场长气得全身发抖,说不下去,一气之下摸出具有最高权威的铁哨子,猛吹一声:“——开会!”
二
场长开会的水平最高,每次开会都要讲到抗日战争、朝鲜战争以及珍宝岛战斗,讲到他五岁讨饭之类的悲惨故事。不过他有时说讨饭是五岁,有时说成七岁或八岁,时间上有点出入。他说到最后,总是有一番恶狠狠的威胁,说哪个再敢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就要一绳子捆起来,吊到梁上去当猴子看。不过田家驹不怕威胁,只是喜欢开会,因为一开会就可以不干活,名正言顺地歇一歇手脚。
好几次,他还主动找到副队长或队长,找到副场长或场长,说我近来思想觉悟很低,越来越低了,你们怎么不开会来批判我呢?
对方有些警觉,问他如何个低法。他就苦着一张脸说,你看呵,我又想吃好的又想穿好的,只想过地主老财的生活,天天有人来侍候,这还不反动吗?你们也得开个会来帮助我一下吧?
场长上过当,但很快发现他的话真真假假,讨批斗只是为了白天赚休息。老人一生气,忍不住指头戳到他鼻子上,大骂他“臭知识分子”。
田家驹也来了气,左右看看,盯上一堆新鲜的稀牛粪,上前一把将黑糊糊的粪渣抓在手里。“我臭?我敢抓屎。你是劳动人民,你抓给我看看!”
场长不敢接招,也没想到有这样的招。
田家驹便得意了,“你是个假劳动人民,还敢不承认?”
场长差点吐血,两天没露面,后来只得再出一招,命令他从此以后单独劳动,每天去一个山坡上挖地,免得带坏他人。不过人们后来发现,田家驹单干以后纯属放虎归山,更没法管了。有时他在地头睡大觉,有时他去附近农家喝茶,有时他干脆回到寝室里看书唱歌拉提琴。但他每天的任务偏偏完成得好,据说他发动附近农家孩子来帮忙,十几个小长工一齐上阵,挖得尘土飞扬热火朝天。他自己给小把戏们画一画狗呵虎呵冲锋枪呵什么的,就算是回报,算是发工资。小把戏们觉得这种交换很合理,还口口声声叫他“田爷爷”——当然是他教唆的结果。
队长还未当爸爸,对这种叫法很生气,去找场长告状:“你说要整他,这下好,整出个爷爷了。他要是爷爷,我算是哪一辈?太没规矩了吧?”
场长也一筹莫展,“我不是公安局的爹,有什么办法?”
队长说:“还是要找个人管他。他听刘力的话,让刘力去试试吧。”
刘力也是个知青,比田家驹大,是个本分人,又很有文才。茶场几块黑板报,都是他包着出的。一些什么先进典型材料,也是他包着操刀。据说他还在偷偷地写小说与诗歌,与田家驹谈得来。前不久,大家嫌田家驹一身臭烘烘的不洗澡,谁都不愿与他搭铺。最后只有刘力心软,接受了这个走投无路的难民,三天两头还给他洗衣补衣,挤牙膏打洗脸水,算是当上了大保姆。
场长摇摇头:“刘力不行,斗争性不强,好好先生一个!再说他们城里伢子混在一起,容易互相包瞒。要选个本地职工去。”
“那选谁呢?”
“你……去叫豆子来。”
“小豆子?”
小豆子叫李豆,茶场的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场长最信得过的革命接班人。前不久搬运树木时伤了腰,眼下还不能干重活,但当个看押人员还是合适的。场长把她叫到面前,“……你不要看牛了,看个人吧。那个田牛皮其实还没变成人,思想很复杂,很腐败,很反动。暂时还没发现他偷盗,是他还没有暴露出来。时机一到,他就会暴露的。你看吧。他父亲是城里的什么教授,成分大,有钱,可能开了几间铺子。你要好好地监督他,第一要防止他偷花生偷西瓜;第二要他老老实实地劳动,不准偷奸耍滑;第三不准他剥削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弟。明白吗?”
小豆子有点紧张,“他不服管怎么办?他会不会打人?”
“难说。”
“那我带把剪刀在身上?”
“有备无患也好。不过他最大的本事是花言巧语。”
“我拿棉花塞住耳朵。”
“那倒不必,你只要对他多长一只眼睛就行。有什么情况赶快报告。”
小豆子使劲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