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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住秘密的舞蹈

守住秘密的舞蹈注释标题此文最初发表于2016年《十月》杂志。

总统的尴尬

飞行三个半小时,转机等候四小时;

再飞行十四小时,转机等候五小时;

再飞行九小时……差不多昏天黑地两昼夜后,飞机前面才是遥遥在望的安第斯山脉西麓,被人称为“世界尽头”的远方。

随着一次次转机,乘客里中国人的面孔渐少,然后日本人和韩国人也消失了,甚至连说英语的男女也不多见,耳边全是叽叽喳喳的异声,大概是西班牙语或印第安土语,一种深不见底的陌生。但旅行大体还算顺利。只是不再有机场提供行李车,行李传送带也少得可怜以至旅客们拥挤不堪热汗大冒,一位机场人员还把我和妻子的护照翻来翻去,顿时换上严厉目光:“签证?”

我有点奇怪,把美国签证翻给他看,告诉他数月前贵国早已开始对这种签证予以免签认可。

他似乎听不懂英语,又把护照翻了翻,将我们带到另一房间,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查找了一阵,没查出下文;翻阅一堆文件,还是没找出下文,最后打了一个电话,这才犹犹豫豫地摆摆头,让我们过了。

这哥们对业务也太生疏了吧?

这几个月里他就没带脑子来上过班?

接待我们的s先生听说这事哈哈一笑,说智利的空港管理已属上乘,拉美式的乱劲儿应该最少。想想不久前吧,中国总理前来正式访问,女总统亲自主持的迎宾大典上也大出状况,音响设备播放不出国歌。有关人员急得钻地缝的心都有。中国总理久等无奈,只好建议,不要紧,我们来唱吧。女总统于是事后向歌唱者们一再道歉和感谢:你们今天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呵。

这一类事见多了也就没脾气。临到开会了会议室还大门紧锁,钥匙也不知何处。好容易办妥了留学签证和入学手续,上课一天后却不知去向。约会迟到不超过半小时的,已是这里最好的客户。领工资后第二天还能在酩酊大醉中醒来上班的,已是这里最好的员工。你能怎么样?一位在墨西哥打拼多年的广东b老板还说,有一次,几个有头有脸的墨方商业伙伴很想同中国做生意,他把他们带到广交会,特地设一豪宴,替他们联系了局长、副市长什么的,但等到最后也没等来求见者。更气人的是,事后问他们为何失约,为何关手机,他们在夜总会玩得正爽,笑一笑,就算是解释了。

b老板说,笑笑还是好的呢,不然他们会搬出九十九个理由来证明自己根本没错,比如中国人为什么要做金钱的奴隶?

其实拉美人不都是这样粗枝大叶、吊儿郎当、寻欢作乐甚至好吃懒做,不都是“信天游”“神逻辑”的主儿。但放眼全世界,连智利这样高度欧化的国家也有盛典上的离奇尴尬,其他地方掉链子的还会少?

军人政权频现大概也就事出有因了。在过往的百年动荡里,大凡后发展国家都挣扎于农业文明溃烂过程中的贫穷和愚昧,面对社会“一盘散沙”的难题。要聚沙成塔,要化沙为石,要获得一种起码的组织化和执行力,如果不依重政党(如俄国、中国)和宗教(如伊朗),大概就不能不想到军人了。当混乱与高压的两害相权,总得挑一个轻。当自由与温饱无法两全,光在理论上把它们捏拢了搓圆了,又管什么用?军队是一道整齐而凌厉的色彩,具有统一建制、严格纪律以及强制手段,配以先进通讯工具,还有大多数领军人的较高学历。一旦遭遇社会危机,这道色彩便最容易在各种力量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碎片化社会最后的应急手段。于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炮声是最有效的发言,右翼的布兰科(巴西)、翁加尼亚(阿根廷)、阿马斯(危地马拉)、阿尔瓦雷斯(乌拉圭),德弗朗西亚(巴拉圭)等,左翼或偏左翼的贝拉斯科(秘鲁)、卡斯特罗(古巴),阿本斯(危地马拉)、贝隆(阿根廷)等,都是穿一身戎装走向国家政治权力巅峰。

中国人所熟悉的切·格瓦拉,记忆中定格为头戴贝雷帽的那位现代派耶稣,日后被流行文化不断炒卖的那位正义男神,献身于玻利维亚山地战场,其实也是这众多故事中未完成的一个。

与格瓦拉不同,智利前陆军总司令皮诺切特得到了美国中情局的支持。他用坦克攻下了国防部,然后下令两架英国造的“猎鹰”战斗机升空,至少向总统府所在的莫内达宫发射了十八枚导弹,一举剿灭了民选总统阿连德——这件事曾在中国广为人知。这一幕狂轰滥炸,我在四十多年后聂鲁达博物馆的小电影上才得以目睹。播映厅里突然浓烟四起。观众面前的飞机俯冲尖啸。当时头戴钢盔的总统拒绝投降,操一把ak47,率几十个官兵正在做最后抵抗,再一次留下现代骑士的悲壮身影。作为他的密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社会主义者,聂鲁达却帮不上什么忙。他所能做的,就是坐在我眼下抵达的这个海滨别墅,这个著名的船形爱巢,在政变的十二天后郁郁而终。他留下了第三任漂亮的妻子和桌上大堆的革命诗和爱情诗。

有意思的是,皮诺切特以密捕和暗杀著称,欠下了三千多(另一说是近两万多)条人命的血债,日后受到国际社会几乎一致的谴责。但他的经济政策在智利一直陷入争议。至少很多人认为,正是他治下十七年的强制改革,使自由化行之有效,赢得了经济提速,奠定了日后繁荣的基础——这样说,是不是不够“政治正确”?是不是涉嫌给恶名昭昭的军人独裁洗地?其实危地马拉人评价他们的前总统阿本斯也是如此。尽管很多人厌恶那位左翼军头的土地改革、没收买办资产、反殖反美的外交政策,恨不能将其批倒斗臭,但大多数还是承认,至少是私下承认,他左右政局的十年(一九四四—一九五四)算得上该国历史上最为光辉的十年——这事又能不能说?

眼下,无论左翼右翼,将军、校尉们的背影都逐渐远去,太多往事成了一笔糊涂账。很多当事人已不愿向后人讲述当年。何况流行的这主义那主义,已把往事越说越乱,越说越说不清了。

“谁是皮诺切特?”一对智利青年男女面面相觑,没法回答我的问题,只能在酒吧里继续玩手机。

“甲级联赛里没一个这样的球星呵。”另一位睁大眼睛。

我没法往下问。

莫内达宫在窗外那边一片清冷,早已消除了墙垣上的弹痕累累,只有一群鸽子腾空而起悠悠地绕飞。

群楼的天际线那边

飞机降落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夜幕缓缓落下了。时间还早,但这个七百万居民的大都市已静如死水,连中央闹市区的街面也空荡荡,除了昏昏路灯下三两黑影闪现,大概是流浪汉或吸毒者。商家们都已关门闭户,到处一片黑灯瞎火,连吃个三明治的地方也没法找。我们没备随身食品,看来今天得苦苦地饿上一夜了。

一个特别漫长和寂静的夜晚。

受饿的原因不难猜想。第二天一早,发现宾馆大门以紧锁为常态,保安大汉须逐一验明客人身份才放行出入。几乎每个小店都布下了粗大的钢铁栅栏,用来隔离买卖双方,以至走入店铺都有一种探监的味道。陪同我们的s女士感叹,哥伦比亚诞生了文学巨匠加西亚·马尔克斯,却以毒品和犯罪率闻名于世。不要说街头抢劫,就是入室打劫,我的妈,她刚来两个月就有幸领教过一回。

在她的指导下,我们绷紧神经,全面加强戒护,但百密难免一疏,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到麦德林的第三天,时时紧捂的挎包还在,单反相机等也一五一十安然无恙,但就在挤上轻轨车的瞬间,导游的手机还是不翼而飞。

他是热心前来带我们观光的一位前外交官。

我们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们由轻轨转乘缆车,很快就腾空而起,越过屋顶和街市,进入了麦德林楼群天际线的那一边。恍若天塌地陷,轰的一声,浩如烟海的棚户区突然在眼前炸开,顺着山坡呼啦啦狂泻而下,放大成脚底下清晰可见的贫民窟,一窝又一窝,一堆又一堆,一片又一片,似乎永无尽头永无尽头。砖头压住的铁皮棚盖,偏偏欲倒的杂货店,戏耍街头的泥娃子,扭成乱麻的墙头电线,三五成群的无业者,还有随处可见的污水和垃圾……梅斯蒂索(混血群体)的妖娆脸型和挺拔身姿,就是高鼻、卷发、翘臀、长腿的那种,出入这一片垃圾场,注解了欧洲血脉的另一种命运,足以让很多中国人恍惚莫名,也惊讶不已。

据联合国机构估计,超过四分之一的拉美城市居民住在这种建筑的“矮丛林”,构成了包围一座座城市的贫困海洋,其中以里约热内卢和墨西哥城的巨大规模最为壮观。照理说,巴西和墨西哥,两个地区强国被很多拉美人一直视为“次等帝国主义”,二鬼子似的角色,够风光的,够牛气的,它们尚且如此,麦德林这一角又算得了什么?连阿根廷这个二战结束时的世界经济十强之一,拉美的白富美和高大帅,也野蛮地逆生长,从一个发达国家一路打拼成发展中国家,一度下探年人均产值两千多美元(二〇〇二),麦德林又能怎么样?

显而易见的是,失败的农业政策抛出了失地农民大潮,虚弱的工业体系又无法将其吸纳,只能把他们冷冷地阻挡在此。各种相关的改革半途而废。说好的“涓滴效应”并未显灵,利润并未自动得到扩散和分享,至少未能越过城市群楼的天际线。都市资产阶级这匹小马,“还未发育就已经衰老”(加莱亚诺语),怎么也拉不动贫民窟郊区这辆大车。

一座摩登建筑光鲜亮丽,鹤立鸡群,冲着我们放大而来。导游说,这并非本地贩毒集团的善举(这样的善举有过一些),而是欧洲某国援建的一个图书馆。这事当然值得鼓掌和献花——教育扶贫不失为国际会议上的高尚话题。但图书馆情怀可感,一尊高冷的知识女神却有点高不可攀,与四周棚户区的生硬拼贴让人困惑。想想吧,当西方强国数百年来强立各种城下之盟,把拉美脆弱的国家主权像钟表零件一个个拆卸,靠一种低价购买资源高价倾销商品的简单模式,包括用炮舰和奴隶制开启这种模式,用银行家、技术专利、跨国公司、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延续这种模式,从这里吸走了海量的土地、黄金、白银、矿石、蔗糖、石油、木材、咖啡之后,再戳几个孤零零的情怀亮点,是否更像富人的道德形象工程,不过是捐赠者玩一把风度自拍?

几个图书馆真是法力无边,能释放神奇的爱和知识,一举化解掉这遍地黑压压脏兮兮的经济发展废料?

即使它们能哺育出来一些大学生,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一次迅速流失,不过是为强国及时供应的小秘或“码奴(程序员)”?

“中等收入陷阱”,就是最先用来描述拉美的流行概念。这种含糊的说法常把板子打在穷国自己身上,只说其一不说其二,似乎并未揭破事情的最大真相。很多拉美人不会忘记,获过诺贝尔和平奖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曾自豪地宣告:“我拿到了运河!”引来美国听众们的如潮欢呼。这话的意思是,他成功地肢解了大哥伦比亚,实现了巴拿马的分离,获得了一条连接两大洋的战略性通道。作为对受害国的补偿,美国只是支付了两千五百万美元。

差不多也就是一个图书馆的价格。

西蒙·玻利瓦尔(一七八三—一八三〇)被誉为南方的“华盛顿”,以一生见证了拉美的旧痛新伤,一次次资本盛宴留下的满目苍凉。这位被委内瑞拉、秘鲁、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玻利维亚、巴拿马六国所共尊的民族之父,眼下已化为广场上神色忧郁的雕像。他曾目睹油田和矿井积尘弥漫,街道满是泥泞,商店已成瓦砾,旧楼房千疮百孔。一些失业者携带钢丝锯潜入臭水潭,把废弃的油管或井架一节节锯下来,当废铁变卖以聊补生计。一座座掏空的矿区陆续坍塌,把美丽山峰塌得面目全非,只剩一个空架子。据说每到风雨之夜,人们就能在这里听到往日机器的震天轰鸣,听到当年神父为死亡奴工们做弥撒的呼号,看到天空闪电中一张张布满血污的脸。

孤独的雕像当年还看见了复活节前,原住民在游行队伍中演示一种奇怪仪式,一种恐怖的集体受虐狂热。他们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艰难前行,用鞭子猛烈抽打自己,抽得自己全身皮开肉绽,似乎在渴求死神早一点降临。“太好了!我感到天越降越低,末日要降临了!我信仰虔诚!我盼望接受审判!”一个印第安后裔喜极而泣地这样呼喊。

民族之父闭上了眼睛,临终前对一位叫乌达内塔的将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