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普通百姓们讨论得愈加热烈,对公布最终结果这件事愈加期盼,评议大人们这边也已经结束了品尝,终于进行到了评选阶段。与前者大不相同的是,这些才是真正能做出影响最终结果的决定的人。
从各桌上残余的菜品来看,结果还是很明显的。
每桌的松鼠鳜鱼基本上都只剩下前方的鱼头,偶尔还有零星几块鱼肉——这已经是历经百战的评议大人们相当程度上的矜持了。
而与之相对的醋鱼就显得比较“体面”,只不过,在美食会上,这种体面可未必是好事。
但是,成年人的世界总不会这么简单。
美食会一共有二十九位评议人员,分坐在中央的木台两侧,但相隔并不远。
其中,左侧是十八位举人,相对年轻,未来可期;右侧是十一位在江州拥有一定背景资历的人,包括钱老先生这样的美食会牵头者,以及一些官员等等,像今天,还多了一位安知府。
王明轩一向活跃,堪称江州城举人中的领军人物,但此时此刻,原本该侃侃而谈的他却出奇地没有出声。
作为多年举人,王明轩心中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一来是,今日的形势让他有点难以揣摩。在他的认知中,钱老先生一直对醋鱼这道新兴起的名菜赞誉有加,喜爱非常,而云来楼做的正是醋鱼。然而,方才他却留意到,另一侧的钱老和安知府,似乎都对双木楼所做的松鼠鳜鱼颇为满意。
二来,他今日有些心虚。吴广财逢年过节给他送的孝敬不少,他也答应过会帮云来楼说话。但答应归答应,他可不会把自己给搭进去。在座的还是有几个人明确知道他和云来楼的渊源的,更不必提,经过第一轮他对云来楼的大加赞赏,不排除某些有心人或多或少也能猜到一些。
如此这般,他这样直接跳出来着实不好。
一番思量下,王明轩选择静观其变,等有人发表完意见以后,他再顺水推舟,或者借题发挥。
如此一来,岂不美哉。王明轩略感得意,端详起自己刚到手的玉骨折扇来。
品评环节需要一个话事人,在此前,这个角色向来由钱老先生担任。
安乐山看了一眼钱老,见后者没有开口的意思,知道这是在给自己这个半道出来的知府面子。于是他笑道:“两道菜品诸位都已品尝过,现下不妨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双木楼的松鼠鳜鱼,云来楼的醋鱼,谁胜谁负,还得由诸位决定呢。”
——云来楼的“正宗”醋鱼只在他家酒楼里面叫得响亮,到了呈菜之时,吴客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暂时不报出“正宗”二字。
安知府尊口一开,场面自然不会再沉默下去。
众人纷纷顺着钱老和安知府先前的意思,夸赞起双木楼的松鼠鳜鱼“不错”来。
“这道松鼠鳜鱼,当真是形神兼备,妙趣横生啊。”
“外脆里嫩,酸甜适口,细细品味,并有松香,真是好极了!”
“初尝此菜,我便如睹松木莽莽,松鼠或走或跃,行于林间,别具野趣。”
对于这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夸赞,安乐山不置一词,仍然挂着和煦的笑容。不过,他心如明镜,有人为了附和刚才他和钱老的话,说得是有些夸大其词。
可这有什么关系?他并不在意,并不在意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影响到比试结果,孰胜孰负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十分重要。
现在占据优势的双木楼亦可,换作云来楼亦无不可。就算他对方才那小姑娘所做的松鼠鳜鱼有点兴趣,也仅仅是有点而已,距离他想要的,还是差了些。
安乐山神态悠然,仿佛置身事外,端的是一副高人姿态。
钱老先生于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早就预料到第二轮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没想到会出现得这样早。
事实就是这样,明明从二十选一变成了二选一,选择范围减小了,选择难度却反而增大了。又或者说,在非此即彼的斗争中,选择这件事变得更加不纯粹了。
一时间,钱老先生看向安乐山的眼神中都带上了隐隐的嫌弃。好在,他提前想了应对之法。
钱老先生轻轻拍了拍手,品评声很快停歇。
刘府丞,也就是林玖口中的文书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向四周道:“诸位,此前我们都是每人公开发表自己的见解,然后根据意见多寡,最终决出谁是一场比试的优胜。”
“现如今,这已经是我们美食会的第二轮比试,我们仍然会尊重诸位的意见,只不过,从今往后,诸位若是支持哪一方、认为哪一方应当取胜,则不再需要亲口说出,写在纸笺上即可。”
随着文书先生清晰的声音,一位位侍者进入席间,他们手中或是拿着专门制作的纸笺,或是捧着放着毛笔和砚台的托盘,并将这些一一发放下去。
文书先生话语未停:“接下来,诸位有半盏茶的时间做出决定,并在刚刚发下的纸笺上写下你认为应该获得优胜的那一方。谨记:双木楼林玖和云来楼吴客,这二者只能选其一,不选或都选均视为票数作废。”
语毕,文书先生先后和钱老先生以及安知府点了点头,便无声无息地退到一旁,活得好像一个工具人。
文书先生话音落下,在场的每位评议人员面前已然都多了一张制式纸笺。每桌边上还有捧着毛笔砚台的侍从侍立着,只等席间有人示意,就将工具奉上。
评选形式发生变动,场中众人神态各异。有人波澜不惊,有人面带新奇,有人早有所料,有人心生算计……
钱老先生好似对众人各异的神情一无所觉,没给大家多少思考揣度的时间,罕见地语重心长地强调道:“老朽希望,诸位都能依据自己的喜好,公平诚实地写下自己所认为的更应该优胜的那一方。”
此话一出,全场肃穆了许多,众人纷纷敛容称“是”。
作为知府的安乐山也放下了轻松写意的姿态,对钱老先生郑重道:“定然谨记钱老教诲,据诚评选。”
说罢,他低头一看,却始终未曾发现自己面前出现和其他人同样制式的纸笺。他抬头四顾,却见用于书写评选结果的纸笺已经发放完毕,席间再没有捧着纸笺一一发放的侍从。
安乐山心中茫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欲要抬手,责问侍从是否哪里出错,把自己这位知府给疏漏了。
钱老先生这才笑呵呵道:“乐山,稍安勿躁,并非侍从疏忽。”
安乐山面露疑惑,钱老知道?难道是钱老授意的?授意侍从不要发放自己的纸笺?
钱老先生带着促狭,解释道:“知府大人莫怪,你中途加入,若是也进行评选,那评议人员就变成了三十位,为双数。如此一来,评选结果就有可能出现双方票数持平的情况,这将给比试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还请知府大人多多担待,作壁上观罢。”
安乐山哪里听不出来,钱老先生虽然口称“知府大人莫怪”,但话里话外处处带着揶揄嫌弃。
他犹不相信,又看了钱老一眼,成功收获了嫌弃的眼神一枚。
安乐山委委屈屈道:“是,钱老。还请钱老勿怪,是我中途加入,若再参加评选,本就有失公允,钱老此举正合我意。”
钱老先生听到安乐山口中的“公允”二字,微微颔首。
其他人注意到这段插曲,看着面前等待落笔的纸笺,不免在心中又思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