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轸抹一把眼泪,说道:“大人,不瞒你说,陨石还在山崖上的洞里,现在不杀死这些巨蛇,我们没法把陨石从洞里搬出来。”
郦食其暗忖:难怪桑璜见到我时格外为难,只字未提陨石的事,瞒得一天是一天。韩信忙于战事,没顾得上询问陨石的研究进度。若不是老夫来此,还不知道一年来发生这等变故。他问:“桑璜呢,他有什么计划?”
提到叔叔,桑轸气得嘴唇发抖:“韩信大人当初找的是我父亲,他老人家遇难后,桑璜恬不知耻地登上城主之位,其他两个叔叔支持他。我只能依靠父亲的老班底、就是在场的各位老兄弟推进研究,只想不负韩信大人所托。”
“桑璜对冶铁、开矿、术数一无所知,只知道占卜、问神,若不是我负责阖城防务,若不是这些兄弟愿意跟我出生入死,桑璜早把我赶出梁州城了。”
郦食其用青铜镊子夹起陨石碎片:“你认为,这是怎么进入巨蛇脑袋的?”
桑轸踟蹰着说:“这或许是先进入游遍全身的大血管,再从血管进入脑部。”
“怎么进血管的?”
桑轸慢慢地道:“父亲率领我们攻入深洞时,发现巨蛇盘踞在陨石上,将蛇头探入陨石的缝隙摩擦,我猜陨石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引诱巨蛇不知痛觉地摩擦,陨石将碎片刺入血管,逐渐进了脑部……”
“听起来,陨石像是活物。”郦食其长叹一口气:“该说幸运呢,还是不幸呢?假如陨石置于内城一个冬季,梁州城阖城都会收到陨石的辐射,介时你们会变成什么样,真的难以想象。”
桑轸打个冷战:“照你说,陨石置于山崖上,尚算因祸得福?”
郦食其点点头:“韩信大人那里我去说,他欠我一个大人情,现在当务之急是杀死所有的巨蛇,照这样下去,巨蛇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我们不该再接触那陨石。”
郦食其看看他的侧脸,从混合着疲惫、不甘、愤懑的眉眼中,他看到这个男人深深的寂寞。
能明白他真实想法的,整座梁州城只有一个外来的使臣,而且这个使臣的最终目的是攫取他还没到嘴的城池,而这个人他惹不起,这个人背后是虎狼般的刘邦。
郦食其想到一点,眼睛一亮:“我们能不能让巨蛇脑子里的陨石碎片失效?”
桑轸却有些丧气:“太难了,作战过程中弩箭、火焚、铁网缠身都试过,除非巨蛇死,否则陨石碎片还在巨蛇脑子里,驱策它们大杀四方。”
郦食其从来没见过桑轸如此颓丧,这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突然意识到,陨石的秘密,不是他所能了解的。
两人回到居所,桑轸颓然坐倒在毡席上,端起青铜酒爵,将醇厚的麦酒一饮而尽,酡红色蔓延在他脸上,斧凿刀刻般的头疼愈发强烈。郦食其看他这副样子,缓缓说道:
“我曾经跟随父亲出使齐国,坐船出海,风平浪静时格外惬意,坐在船头喝酒,望着碧波万顷的大海,胸中块垒顿时一空。”
郦食其回忆过去时,神情变得柔和,他望着外面暗黑无边的森林,好像再次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海,旋即,眉眼间的柔和如潮水褪去,肃杀之气攀上他的脸庞:“可是一旦起风浪,你很难从波涛中挣脱,再大的船只也无法脱离大海的束缚。你会眼睁睁看着船只离岸边越来越远。那时你只能拼命往回划桨,否则一旦看不到陆地,你会逐渐被绝望吞没。”
“那一次是齐国人有意要我们父子好看,带我们出海,我之前从来没感到绝望,在上下起伏的船上,我暗暗发誓永不出海。齐国人看吓唬得够了,升起风帆,帆桨并用,载我们回去。但回到陆地,双脚踩在大地上的那一刻,还是感到出海非常……刺激。”
郦食其顿了一顿,缓缓地说,“因为我们都是喜爱冒险的人,面对难以预知的危险,除了恐惧之外,还会感到兴奋。”
桑轸许久没说话,过了半晌,桑轸沉声说道:“梁州城待在‘海港’里太久,忘记起风浪什么样,这次不管面对来自非人间的洪流,还是人间的怒涛,都该扬帆起航了。”
“首先,我会召集一场会议,到时我的三位叔叔都会出席,是时候让他们改变主意了。”
会议在位于三道城墙中心的内廷举行,桑璜本想与桑退、桑迟献祭少牢之后,通过火烤龟壳获知神祉的看法,然而侄子现在是梁州城威望最高的人,只能暂停与神灵的沟通,听听实力派的看法。
桑轸借口孟仲燃、屈凿岭有大功,想将两人拉入内廷会议。往日桑璜、桑迟、桑退素来鄙薄工匠,皆以“贱民”视之,若不是桑轸力争来一席之地,孟屈二人难以入席。郦食其没忘任务之一是窃取梁州城锻冶技术,极力为桑轸帮腔,他自有算盘,若是孟屈二人领自己的情,默许他带走几个开矿、冶铁的工匠,也算不虚此行。
桑轸说起解剖巨蛇过程中,在头盖骨内部发现陨石碎片。
桑璜并不太相信他的发现,认为那和牛黄一样是体内的结石。接着,他提出一个与祭司、占卜者商量已久的提案。
桑璜提议搬离梁州城,前往洛阳西郊的小城,说这是烧乌龟壳获得的神明启示。孟屈二人面面相觑,桑轸极力忍耐,等桑璜说完后,他看在座的人缄口不语,站起身表达反对意见反对,理由是梁州城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乃是方圆三十里的中心治所,放弃这坚城,如何捍卫这广大地区的安全?
桑轸知道若按照桑璜的提案来,洛阳西郊的小城存粮无法供养这许多人,半路上人心离乱,队伍非得逃散一半不可。桑迟和桑退倚老卖老,说此地凶兽肆虐,不知何时还会来袭,此乃天意,桑氏不能在此长治久安,神明已经从烧烤乌龟壳的纹路上给出路线。
桑轸一拍案几,怒道:“枯草败骨,济得甚事?”
郦食其一看气氛有些僵,急忙跳出来打圆场,说此事得从长计议,建议暂时休会,明日再议,同时给桑轸使眼色。桑轸本想挟擒获巨蛇之威争取更多权益,没想到叔叔辈的只会异想天开,会议上他动了杀心,不过他深知时机不成熟,尚需准备周全。
会议不欢而散,两人回到治所,桑轸问,什么时候算是“时机成熟”?
郦食其说,在桑璜对全城提出迁徙计划的时候。
桑轸眼睛一亮:“所以我不但不能阻止,还要鼓动他亲自对全城宣布?”
“是的。”
第二天,传令兵阖城奔走,以桑璜的名义召集工匠、商人和自由民前往第三道城墙之内的广场,据说桑璜将宣布一件大事。而前一天晚上,桑轸早已通过多重渠道将迁徙计划告知各阶层,他们半信半疑地聚集到广场上,议论纷纷。桑璜还未露面,他已成这些人的焦点。
在祭司桑迟与占卜者桑退以及众多卫兵的簇拥下,桑璜一步三晃地登上广场中央的高台,他宣布神祗降下谕示,指示他带领阖城军民迁往洛阳附近的小城。
小城地窄少粮,工匠、商人和自由民大多依靠梁州城的枢纽便利和开矿冶铁为生,身家性命在此,顿时舆论大哗。而桑璜还在台上渲染与神祗的沟通,对台下的汹汹民议置若罔闻。卫兵已经开始用铜戈阻挡试图接近高台的民众,桑轸感到浑身如火炭般燥热,他的亲卫队已经准备好,一旦顺延这股民意,他马上就能……
一只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他不用看也知道是郦食其,桑轸与郦食其深深地对望一眼,问:“现在?”
“不。”
“还要等?”
“公开动手会授人以柄,你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污蔑为‘弑叔者’。‘名节’如同疖子,若是长在脸上,必须被清除;然而长在背上的疖子,除非剧痛流脓,否则众人会装作没看见。”郦食其低沉地说,“让情绪再酝酿一天,所有人会无比坚定地站在你这边。真想动手,等到晚上,到时桑璜是怎么死的,就由我们来说了。”
桑轸踟蹰道:“不一定要杀了他。”
郦食其诧异地望着他:“难道你要留着最大的祸害?”
桑轸有些抵触地摆摆手:“我去准备晚上的事情了,那个事后再说。”
郦食其眨眨眼睛,没说话。
张怡舞看到这里,深吸一口气,一百多年前这里暗流涌动,面对不可知的危险,先民的应对截然不同。她望向郦食其的遗骸,问:“难道现在的一切与那场变乱有关?”
刘贺清理余下的竹简,继续读下去。
桑轸双手拄着阔剑,静静地看着在夜幕中集结的四支队伍,他的士兵穿着铁制札甲、手持长矛,孟仲燃带领的工匠手持铁锤,屈凿岭的矿工手持十字镐、鹤嘴锄;自由民只有撬棍、铁锨,但他们自愿加入桑轸的部属;而商人们,宁可献出阖家财富支持桑轸,也不愿在迁徙中流离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