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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二十四万年前,为令天道有常五族安居,谢冥神年纪轻轻便以身合道。她虽意志坚定道心不移,赴死也极为洒脱,但彼时我却觉得,在她那不算长的一生里,她或许也不是没有遗憾。”雪意远目荒漠尽头,面上流露出几分怅然,似是对他们说,又似是自语,“果然,她是有遗憾的。”停顿稍时,他正色面向连粟二人,继续,“那些遗憾趁她身死魂消无知无觉时化出了这个妄境,诱捕冥司中不愿奔赴新生的怨魂,而我们要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消弭谢冥神的遗憾。谢冥神的遗憾是此境存在的基石,若那遗憾不存在了,此境自会消失,不仅迷途的怨魂可得救,我们也不用浪费时间在这扭曲如同迷宫一般的空间里四处寻找尊上了,自能与她相见。”

粟及并不好奇雪意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考虑到雪意比他们早来起码半个月,他觉得雪意对这里这么了解都是应该的。粟及在意的问题有且只有一个:“消弭掉谢冥神的遗憾便可使此境消失……谢冥神的遗憾是什么啊?”

“她遗憾自己未能同风之主瑟珈有个善终。”一个声音轻飘飘在粟及耳边响起,声音的主人却并非雪意,而是本该同他一般一无所知的三殿下。

“不过照这上面所写……”三殿下玩味地挑眉,修长玉指翻着一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里的书册,“她好像也不是希望能和瑟珈尊者有个善终啊。”

雪意的目光凝落在连宋手中的古书上:“入此境后,载录此境究竟的《境书》会随缘而至,想不到这本《境书》竟这么快就出现在你手中了。”

连宋嗯了一声,继续翻着书,随意评价了一句:“载录得还挺翔实。”

雪意道:“那也无需我再多说什么了。”

粟及听懂了他二人的话,悄悄往三殿下处挪了挪,也探头去看那册《境书》。所幸在帝君的藏书阁历练了三万年,如今他阅书的速度并不输三殿下多少,三殿下啪啪啪一顿乱翻,他居然都看懂了。

书里说,作为此妄境养料的遗憾乃是从谢冥的情丝中生出。谢冥一生情路坎坷,情丝细弱,有外邪入侵却无本心坚守时便易着魔。活着的谢冥不会觉得情路坎坷是什么天大遗憾,死去的谢冥留在这世上的情丝失了本心庇护,却易走入歧路,着相入执。

所幸她也不是一心要吊死在瑟珈这棵树上——谢冥留在这世上的情丝想要弥补的遗憾是,为谢冥寻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这执念在混沌荒漠中造出了数不清的不枯之泉,每口不枯之泉中皆藏了数个幻境,那些幻境乃谢冥活着时情丝波动得最为厉害的人生旅程的再现。闯入混沌荒漠的人皆可前去不枯之泉的幻境试试自己是否是谢冥命中之人。若有入境者能在幻境中以真心换真心,与谢冥结成良缘,那谢冥的情丝便能被安抚,遗憾便能消解,此境便会消失了。

粟及看得咋舌:“谢冥神同瑟珈尊者竟真的是那种关系……不过,这入境者指的是……我们?”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所谓入境消弭谢冥神的遗憾,不就是让我们去撬瑟珈尊者的墙角吗?”

粟及高超的理解能力和总结能力折服了雪意。雪意敬佩地沉默了片刻:“算是吧。”

粟及“啧啧”:“你既早就得了《境书》,早就知道了这些,那你应该已经去不枯之泉试过了吧?但你失败了,所以此境仍未消失,我猜得可对?可你看上去很懂姑娘们的心啊,连你都失败了,谢冥神这么难搞定的吗?”

雪意再次沉默了片刻:“和谢冥神没关系。”像是很不想提起这一茬,顿了稍时,才道,“是瑟珈尊者占有欲比较强。”又似自嘲,“幻境中我不过见了谢冥神两次,略微表现出了一点亲近之意,便死在了他刀下,被不枯泉送了出来。”

粟及愣了愣,凑过去又看了眼三殿下手中的《境书》,见上面就瑟冥二人的情感纠葛只春秋笔法地描了句“谢冥钟情瑟珈,以致情路坎坷”,此外再无着墨,不禁纳闷:“照你这么说,瑟珈尊者不也挺喜欢谢冥神的吗,两人怎么就落到了那个境地?”

从头到尾又慢悠悠翻了一遍《境书》的三殿下也抬起了眸:“我也听阿玉说过,瑟珈与谢冥是立过噬骨真言的,这世间没有谁比瑟珈待谢冥更好。”

雪意垂目道:“的确,在谢冥很小的时候他们便立下了噬骨真言,发誓会成为彼此永远的亲人和家人,瑟珈从未违誓,从这个角度论,他其实不算辜负了谢冥。”

说完这话,雪意淡淡笑了笑,但笑意不及眼底,有些不像他:“他俩的故事也不算复杂。

“瑟珈虽生而为魔,却不为魔族接纳,自幼孤独地长大。但他也希望有亲人,因此从登备山的玄蛇手中抢走了谢冥,将谢冥当作妹妹养到了七千岁。在她七千岁生日这一天,谢冥走丢了。那时候八荒本就混乱,小孩走丢是常事。瑟珈虽从未停止过寻找谢冥,但一直没能找到。

“两人再见面,已是三万余年后。重逢之初,谁也不认识谁。阴差阳错之下,谢冥爱上了瑟珈,瑟珈也对谢冥动了情,但不久后瑟珈却发现了谢冥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妹妹。兴许是用情不深,瑟珈及时收回了对谢冥的感情,可谢冥却做不到,她也不认为那层所谓的‘兄妹关系’能成为阻拦她和瑟珈在一起的理由。

“但瑟珈只愿再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两人纠缠了上万年。后来瑟珈爱上了谢冥养父的小女儿夕瞳,不惜以少和渊至宝为聘千里求娶夕瞳,谢冥才终于认清现实,在瑟珈和夕瞳大婚前离开了少和渊,此后终生都未再回去过。他俩之间就是这样了。”

说完这段过往,雪意勾了勾唇,看向面前二人:“是不是挺老套的?”

三殿下事不关己,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不过粟及有看法。粟及不觉得这故事老套,他大为震惊,立刻想起了一件事:“史书记载谢画楼与谢孤栦二位冥主乃天地之精所孕之子,在谢冥神羽化之时借谢冥神仙体为梁降临世间……这该不会……另有隐情吧……”因知晓如此揣测一位尊神甚为不妥,粟及这话问得很含蓄。他也不是八卦,但这事对他们能否走出混沌荒漠确实挺重要的。

雪意看着雾色蒙蒙的远方:“另有隐情……你是想问谢孤栦与谢画楼是否是谢冥与瑟珈之子?”

粟及尴尬地笑了笑。

雪意轻飘飘回道:“我虽擅打探消息,但这个,谁知道呢?或许将不枯之泉的所有幻境都经历一遍就能明白了,但我不是死得早吗?”他收回目光看向粟及,忽然一笑,“咱们三人一道去我去过的那口不枯之泉试试吧。我和三殿下拖住瑟珈,你去诱谢冥神,这次咱们分工协作,事情应当就能办成了。”

这就是此刻粟及提剑趴在半人高的杂草丛中的原因。

这里正是雪意曾去过的那口不枯之泉的第一个幻境。

在这个幻境里,粟及需从孟极兽的利爪中救下因修行出了岔子而带伤前去丹穴山求医的谢冥。据雪意说,当年瑟珈便是如此获得了谢冥的青睐——分别了三万余年、相逢却不相识的两人于孤山中重遇,青年以风为刃,几招里便解决了隐伏在少女身周的危机,从此入了少女的眼,也入了她的心。

粟及总觉得引开瑟珈再复刻他当年的套路可能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毕竟英雄救美这档子事里恩公能不能变情郎,主要还是看脸而不是看其他。片刻前三殿下引开瑟珈时他见过瑟珈一面,自觉光看脸自己同这位风之主之间差得还是有点远。不过作为一个道士,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引诱无知少女的办法,只能先试试。

车队越来越近,风中传来腐物的味道,是孟极兽出来狩猎了。魔侍们也发现了截道的凶兽,车队慌乱了片刻,但很快摆好了阵势。

领头的雌兽一声怒吼,数十头雄兽扬着利爪齐扑了上去。粟及正在琢磨出场时机,冷不丁被雪意在背后拍了一掌,没办法只好立刻加入战局。

一群孟极兽同一群魔侍战成一团,场面极其混乱。靠粟及自己是没办法一剑干掉一头孟极兽的,但有三殿下靠在不远处的老松下结冰成刃帮他作弊,粟及没用几招便解决了围在身周的三头凶兽。回头时瞧见领头的雌兽觑机攻向了正中的金车,粟及心道表现的时刻总算是到了,立刻旋身飞起,长剑聚力一挥,森森剑气直劈向金车前雌兽的脖颈。那兽扭身一躲,剑气未能取它性命,只堪堪擦过了它的尾。雪白的长尾立刻断成了两截,雌兽惊怒,调头便向粟及攻来。

就在这时,一只雪白的手忽然自内撩开了金色的车帐,紧接着,一道蓝色的身影似一片轻飘飘的雾落在了粟及身旁。是金车中的少女。少女明明动作很快,可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片雾。月纹长剑和九节紫竹洞箫合力逼退了攻上前来的雌兽。攻击一再被阻,雌兽大怒,仰首狂嗥,怒嗥卷起夜风,将少女幂篱上的纱罗吹得扬起,露出一张雪肤红唇、金珠做饰的脸来。

粟及晃眼瞟过少女的脸,一下子怔住。

就在粟及愣神之际,在远处观战的三殿下忽然瞬移到他身边揽过了手持洞箫的少女,见粟及异样,又用空着的那只手化出冰刃来帮他挡住了那头怒啸着似要冲过来的雌兽,随后带着臂中的少女飞快地退出了这片战局。粟及趁机又给那雌兽补了一刀,确认它已不具威胁后,他回头望了一眼,见白月之下,三殿下携着那少女站在半空的一片云絮上,两人挨得很近,三殿下微微低头,似在同那少女说什么话。

“……不是说好的让我去英雄救美吗?”粟及脑子里一团糨糊,然也没时间多想,因战局里还留着好几头一看就格外勇猛的孟极兽。又一头恶兽呼啸着扑过来,粟及赶紧提剑迎战。

粟及还好,车队的魔侍们却不是这些凶兽的对手,不多时,几十个魔侍已被巨兽分食殆尽。饱餐的恶兽不再急切,耍弄似的围住粟及这个最后的猎物。粟及头皮一阵麻,正欲捏印防护,半空中忽有笛音响起。

笛音指引下,魔侍们遗在山道上的炽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凝结,被坚冰裹覆后,化为不可摧折的锁链,猛地向近处的孟极兽袭去。巨兽被锁,发出受惊的咆哮。咆哮声震彻山林,却未能掩住幽幽笛音。

笛音游刃有余地掌控着血化的锁链,使它们长出棘刺,深深扎入被捆缚的凶兽的血肉骸骨。怒嗥声逐渐被痛苦的哀鸣取代。

这一曲笛乐并不长,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含怨的锁链利落地刺入孟极兽的心脏,十来头孟极兽瞬间毙命。兽血染红了整条山道,粟及身上也被溅了不少血,战局一片狼藉。

但造成这一切的三殿下却如玉树一般长身立于月下,仍是纤尘不染的。

半空中,连宋平静地收了笛,身旁的少女仰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便将手中的玉笛递给了少女。

粟及看得愣愣的。

雪意这时走了过来,皱眉问粟及:“不是说好的由你去英雄救美吗?连宋怎么突然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