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及也是稀里糊涂的,想了会儿,问雪意:“谢冥神和祖媞神……她俩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啊?”
雪意望过来,眼神里透着莫名:“怎么这样问,她俩长得完全不一样,谢冥神清隽冷丽,尊上……”突然收声,眉心微动,目光扫过前方的那道蓝影,向粟及道,“你是说……她同尊上长得一模一样?”见粟及点头,雪意的眉缓缓拧紧了,“怎么可能,上一回……那幂篱下的脸明明是谢冥的脸,难不成……”
话未完,雪意忽地顿住,抬头看向中天。天顶的白月在他抬首的瞬间隐去,天似墨染。没多久,那墨染般的黑淡去了,天幕似一抔燃尽的灰,被风一扬便消隐无踪。天光乍亮。乍亮的天光下,森然的血道、凄凉的山景,包括连宋身边的少女,一切都不复存在。第一个幻境消失了。
雪意收回视线,向漫步走过来的连宋求证:“那女子果真是尊上吗?”
“是阿玉。”青年回他,皱了皱眉,“但她以为她是谢冥。”
雪意怔然,沉默了少顷,难以置信地再次询问:“你确定她是尊上本人,而非这幻境所化之人?”
青年抬眼看他,目光里含着锐利:“你是觉得我连真实和幻影都分不清,是吗?”
雪意摇头:“倒也不是。”苦笑道,“若那果真是尊上,那就是说,尊上也入了这幻境,但她与我们不同,未成为‘入境者’,反取代了境中原本便有的谢冥……如今我们该怎么做?我只是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这不是很有趣吗?”连宋不以为意,“既然阿玉成了谢冥,那《境书》所述之事便不一定是真的了。这荒漠,连同这些不枯泉,是谢冥残留的意识作祟还是别的什么……也不好说。”
雪意愣了愣,惊醒道:“你的意思是……”
连宋莫测地抬眸看向远方,打断了他的话:“先去第二个幻境看看吧。”
浴池中注满了暖泉,朝暮浸在泉水中,倚着冰花石池壁闭目养神。池岩上摆放着一只珐琅彩瑞兽香炉,炉中燃着宁神的安息香,香已燃了好一会儿,可朝暮的心却仍未能够平静下来。她依然觉得恍惚。既对自己令之魔族四十九公主的身份感到恍惚,也对这幽暗华美的魔宫感到恍惚,仿佛她不该是这个身份,她也不该生活在此处。
这种魂不守舍的割裂感伴随她多久了?一年?两年?还是更久?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种恍惚,是在半年前她做那个梦的时候。
那是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似笼在一层光晕中。她虽身在梦中,却像是个偶然路过的看客,置身事外地注视着那个梦。
她注视着那个梦,可她根本看不清梦里的人,也听不见他们的话,但离奇的是,她就是知道那梦在讲什么。
它在讲一个女孩。说女孩降生在一方火池旁,无父无母,但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哥哥将她养大,两人感情极好,然女孩七千岁那年,一场战争爆发在了他们居处附近,人荒马乱中,女孩走失了。走失的女孩在流浪中失去了记忆,几经辗转,流离到了令之魔族的地盘。令之魔族的族长见女孩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便收养了她,让她在令之魔族的魔宫中安了家。
就是这么个梦。
在梦境结束而她尚未醒来之时,她便明白了,梦里的女孩其实就是她。这个梦向她展示了她真正的来处。
她用了半天的时间来接受这件事。可就在内心做出“接受”这个决定的一刹那,她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撕裂的恍惚,仿佛有个声音在心底深处告诉她,你想错了,你不是令之魔族的四十九公主朝暮,你也不是那个降生在火池旁的女孩。
可若她不是她们,她又是谁呢,这想法太荒唐了,故而彼时她并未将那一瞬间的心悸当回事,只以为是自己太累了。
她第二次做类似的梦,是在不久前去丹穴山求医的路上。依然是模糊的、哑剧一般的、什么也看不清的梦。她也依然知道那梦在讲什么。是说她在邙山的山道上被隐伏的山兽袭击,一个路过的青年救了她,她对那青年一见倾心。
从小憩中醒来,她才发现车队已入了邙山。
她有一瞬觉着那梦可笑,可冷静下来后也不敢确定它不会成真,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回避危险,另走一条路。然刚吩咐魔侍调头,便有恶兽成群结队出现在他们前方。就像梦中一样。而下一刻,有人从天而降,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出兽群救了她。救她的过程和梦中不太像,但结果同梦中差不太多。
来人眉目似画,白衣胜雪,唇边一支清光流离的白玉笛,似从古画中走出的翩翩贵公子。她前一刻还觉着对一个人一见钟情是一件很无稽的事,可在对上来人那双漂亮的凤眼时,心却止不住咚咚地跳。
百步外,孟极兽尽毙于幽远的笛音中,青年收起玉笛,柔声问她:“怎么这样看我,不认识我了吗?”
“我……应该认得你吗?”她问他。
青年持笛的手一顿,抬眸看向她,好似感到惊讶。
在她不确定地追问“我们曾见过吗”时,青年忽然一笑:“是我记错了,我们没有见过。”
他们挨得很近,那不是一个合适的距离,可青年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她意识到了,欲往后退,却因腿伤在身,不小心斜倾了一下。青年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好似在帮她,又好似有什么别的理由,她不知道,只感到肌肤相贴之处一片温热,而胸腔里的心脏疯了似的急跳。
“我叫……”青年顿了一下,“我叫瑟珈,你叫什么名字?”青年这样问她时,仍握着她的手。
令之魔君将八十七位公主养在深闺,公主们勤学六艺,个个内秀于心,但令之魔君从不让公主们接触宫外的消息。宫外那些出色的人物她一个也没听说过,自然也不知瑟珈是谁。
“瑟珈。”她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犹豫了一下,没有隐瞒对方,“我是令之魔族的四十九公主朝暮。”按捺住心底的鼓噪与悸动,轻声道,“很感激你救了我,虽然现在没有办法,但将来,我会报答你的。”
“嗯。”青年应了一声。他们原本便靠得很近了,青年微微倾身,又靠近了她些许,有一种很熟悉的香漫进她的鼻,恍神间她听到了青年压得有些低的嗓音,那微凉的声音令她的心再次急跳。“朝暮,你会有机会的,不会太久。”青年如此说道。
她不记得那一夜她是如何同青年分别的。
不过,如青年所言,他们的确很快再次见面了。
扎根于南荒的魔族在经历了数万年弱肉强食的乱战后,由三百余支小族演变为了如今的二十七大族。令之魔族是这二十七族中最弱小的一族,能在强族环伺下苟活至今,全靠令之魔君将养女们卖了好价钱——二十六魔族中有十四个大族都是令之魔族的姻亲。而在三日后,朝暮的三十七姐也将出嫁,嫁给蚩之魔君最小的儿子。
为筹备三十七公主的婚事,令之魔宫已鸡飞狗跳了半月,人人都在为这场婚事奔忙。青年便是在这时候来到了魔宫,说趁魔宫送嫁鱼龙混杂之际,他来此寻一个人。
她将青年藏在了自己的寝殿中。
她已将他藏了七日。
七日来他们可谓形影不离——日间她掩护他在魔宫寻人,夜里她与他同宿一室。长日相伴,最易生情,何况她原本便对他心意不纯。她虽是第一次对一个人动心,却也知喜欢一个人,若真心相付,便爱意难藏。不过她也并不想藏。青年那样聪明,她知道他已看出了她对他的心。她私心觉得他对她也是有意的,她也有一些证据。比如昨夜在殿中,当她不小心被地上的绒毯绊倒跌进他怀中时,他接住了她,当她吸着气想从他臂中离开时,他反手抱住了她,还抱了好一会儿。
可惜那个拥抱后他们便没能再说上话——三十七公主寻过来了,闹着要在出嫁前与她同住一夜,他便避了出去。今天整个白日她都没见到他,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泡在暖泉中想着这些时,她略有些心烦,但萦于脑际的恍惚感倒是退却了好些。好像总是在她想起青年、对他心动之时,那种对身周万事都感到不真的感觉能消解一些。仿佛她拥有的一切皆是不合她身份的虚假,唯喜欢他这件事是可以确定的真。这着实令人不解,但似乎也没法寻到一个答案。
脚步声响起,侍女走近浴池,将一套素纱单衣叠放在了池沿。纱衣薄软轻透,正适合夏夜入睡穿。目光扫过那叠薄透的纱衣,她想,侍女取来这套纱衣,是不知入夜后这殿中其实不只她一人。似被烫到一般,她飞快移开了目光,低声吩咐侍女:“取那套素罗中单来。”素罗要严实些。
侍女应声退下,浴池重归寂静。发了一会儿呆,她有些昏昏欲睡。意识渐失时,又有梦来。
入此梦境,她依然像一个看客,从不远处凝视着梦里的故事。只是这一次,梦中的一切都清晰了起来,不再像笼在一层光晕中。她既能看得到,也能听得见。
梦里出现了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她听见周围的人管少女叫朝暮,或四十九公主。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