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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她回拥住他,歪了歪头,不解地问:“我怎么了?”

他低声:“又会气人,又会哄人。”

她本以为他的宠纵和温柔都不会再属于她,可柳暗花明,今夜,这一切竟又失而复得。眼尾再次一红,她张了张口,第一遍没能发出声,第二遍,那些话才被她说出口:“没有在哄你,今晚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尾音隐隐发哑,但她已等不及向他确认,“小三郎,我们现在……是和好了吗?”

“嗯,和好了。”他换了姿势,侧躺着将她揽入怀中,这样他们便可看清彼此了。见她眼下还残留着一点湿痕,他抬指帮她拭了拭。“和好了,以后再也不分开。”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扶着她的侧脸,在她额心处印下了一吻。

在连宋吻着她的额心时,许多画面自祖媞脑海中掠过。第一帧是少女时代,在成年的前一年,她于预知梦中第一次见到连宋。孤灯之下,青年轻抬凤目,朝她微微一笑,那一刹那,梦里的一切都仿佛失了色。而后,他便成了她梦中的常客。在日复一日的预知的长梦里,她旁观了同他的未来,在还不明白七情为何时,便为他动了心,流了泪。时光流转,二十多万年过去,他们终得以在凡世相遇。那个春日,在那简朴的凡世小亭中,她睡眼惺忪地抬头,缠绵的风雨声里,两人的视线交会在半空……那时,遗忘了一切的她并不知,她曾用了二十多万年的时间,来准备与他的这次相逢。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她自光中而生,生来不知七情,不明六欲,也不懂执着是什么。但自与他在梦里相逢,那一点一滴于梦中积累起来的对他的好奇与渴望,却令她生出了执着心。若能抛却一切,她唯一想要的,是和他在一起。他是她的执念,是她藏在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欲和愿。

可她不能抛却一切。

所以她的欲、她的愿、她的执念,注定很难实现。

为八荒而死虽是她的宿命,可以身合道却是无关宿命的一件事。光神背负着使命降生,生的最大意义,是在于最后的死。不懂七情时,她未曾考虑过那意味着什么。修得了人格,懂得了七情后,她终于理解了肩负之责的含义,可明白了爱与生与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她,却更是无法、也不能背弃那使命。

内心的撕扯令她没有一刻不感到痛。

她是因何而痛,因宿命吗?三万年前,在仓促复归后,一片混乱的她对此还尚有疑惑。而如今,当她重想起一切,于观南室中一遍一遍锤炼自我叩问内心后,她终于明白了,令她感到痛的,并非天命定给她的以死证道的宿命,而是她对他的牵念和放不下。

人人都说她是至真至善之神,但其实,在她习得了爱为何物后,她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共情。她可以对天下慈悲,但只能对一个人做最深的共情。她会未雨绸缪,想他所想,痛他所痛。

若她终须离开,那她爱着的那个人,他该怎么办呢?若他仍像从前那般理智、成熟,或许他还能消化痛苦,最终接受一切,可如今他心魔在身,偏执又极端,她走后,他又会如何呢?

这些事,不过稍微探及皮毛,便令她痛苦不堪。有一瞬,她甚至生出可怕的想法,觉得还不如就让他真的移情了那人偶,还不如,就让他真的变了心。

夜风撩动床帷,鼻间漫入熟悉的白奇楠香,祖媞闭上眼,素手攥住连宋的衣襟,怕冷似的埋首在他怀中,紧紧贴靠在他胸前。

他们在此刻相拥,共赴一场迟了三万年的约,这本该是很甜蜜的一件事,她也该摒除一切杂念,只专注地享受这难得的美满,但心被填满、体味着欣悦与幸福的同时,窒闷感也悄然滋生,且愈演愈烈。她就像是个贪杯后不小心跌入冰河的醉鬼,心魂如在梦中,身体却麻木僵冷。

她不禁失神。

她的失神和失语很快被拥住她的青年察觉。“怎么了?”他垂首在她发顶轻啄了下,问她。在她不自禁绞住他衣襟时,又告诫她:“不许瞒我。”

她静默了片刻,轻咬住唇,尝试着开口:“你也知道我的宿命了,我……”她仍无法亲口向他道出若天命不可逆转,那她可能很快就会离开他,他们根本无法如他所愿“再也不分开”。填满这颗心、令她感到幸福的东西一点一点消散,心脏又变回了可怖地流着血的模样。

“我知道若一切无法改变,在最后的时刻到来时,你会如何选择。”青年微微偏头,接过了她未说完的话。

她吃惊地看向他。他忽然抬手挡住她的眼:“我其实也有点好奇,”他在她耳边低语,“这次你会为我安排什么样的路。”

她僵住了。不曾想起同他的凡缘时,她的确和昭曦议过此事,那时她希望昭曦能在她离开后设法使他服下一念消。可如今,当过往记忆复归,目睹了三万年前她那些“为他好”的安排在他身上酿出的恶果,她再不敢自以为是地替他做决定了。这段时日,她忍悲含痛所做的,不过就是十个字——他想要什么,她便给什么。

她的唇轻轻颤了颤:“小三郎,你是还在怪我吗?”

他的手仍挡在她眼前,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移开,眸中含着悔痛,珍惜地看着他,哑声:“我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我不会再不顾你的意愿擅自做决定,这一次……由你来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他道,可只说了四个字,他便顿住了,眸中有异色闪过,他忽然别开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不用把事情想得太糟,也不一定会有什么最后时刻。”静了一瞬,补充道,“况且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同你的预知完全不一样了……”他抬指捏了捏她的耳垂,“所以不用胡思乱想。再则,以一人之命平天地之劫……原本就不算公道。”他停住了,没再细说,安抚似的轻吻了下她的额角,“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我们不用再谈这个。”

他的表情控制得很好,是恰到好处的漫不在意,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她知道那并不是他的真实情绪。当他说出“我知道你会如何选择”和“我希望你……”时,眼中一闪而逝的是什么,她看得很清楚,那是黯然、委屈和痛。

她突然意识到,他已认定了他不是她的最重要,他还是觉得她没那么爱他,但他没有办法,所以他揉碎了自己的骄傲,忍耐地退回到了一个卑微的位置。他在努力地接受他在她心中是次位。

洞明了这一点的刹那,祖媞只觉心脏阵阵抽疼,像是被人拿着刀子反复切割。

“小三郎,你看着我。”她伸手捧住青年的脸,声音哑得厉害,“我知道你一直很不安。是那时我未顾及你的意愿,一意孤行选择了将你剥离出我的记忆,才让你如此不信任我,甚至令你生出心魔。”她忍泪看着他,“你是不是到现在依然觉得,你在我心中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沉默了。

苦涩涌上心头,混着心脏处刀割般的痛,令她开口都难,但她知道她必须得将这些话说出口。即便她无法许诺他将来,但至少,他们之间不该再有这种误会。“若衡量这世间事,只需随心、从心,那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对我更重要,”她捧着他的脸,不容他避开视线,“小三郎,这是真话,我没有撒谎。”

许久,他移开了她的手,平躺在锦枕上,闭上了眼,又过了一会儿,方出声:“可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偶然,不是吗?”

“偶然?”她不懂他的话,追随着他半撑起身体,“什么偶然?”

他睁开眼,抬眸看向她:“寂子叙曾告诉我,三万三千年前,你第十六次入凡,也是为了历情劫,若那一世他未曾行差那一步,最后便该是他教会你何为爱恨。彼时我虽极力想要否认,却不知该如何否认。甚至,在你入凡的第十七世,若非我一意插足,与你共历情劫的也不会是我。有时候我会想,我对你来说,可能也没什么特别,我不过是比寂子叙还有季明枫运气好一点。而你爱上我,也不过是一个偶然罢了。”

他其实一直在回避让自己想起这件事,因这是他心底隐痛,只是稍微触碰,便会令他失控。此时,他能勉强维持住平静的容色,得多亏伏灵清心咒结出的心印对现在的他而言还算管用,但他仍感受到了被咒言镇压的戾气冲击灵府带给他的阵痛。他皱了皱眉。

听完他的话,祖媞完全愣住了:“你怎么会这样想?你……觉得,没有你,我便会爱上寂子叙,或是爱上季明枫,与他们渡情劫?”

他的唇抿得平直,没有回她。

她静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应该还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我小时候一直想成为一个男神吧?”她半趴在他身上,神秘地贴近他耳畔,“小三郎,你知最后我为何会选择成为一个女神吗?”

他恍惚忆起来,他的确曾疑惑过这个问题,但后来却忘了问。他不知她为何会在此时提起这个,但还是配合地回了她一句:“为什么?”

她察觉到了他的敷衍,但也不以为意。

“是因为你啊。”她轻叹,左手擦过他的肩,一路向下,握住他的腕,使他的掌摊开,纤指缠绕住他的指,交叉入指缝,与他十指相扣,“我会选择成为一个女神,是因在成年前,我做了将与你结缘的预知梦。”她将与他相扣的指掌贴到脸侧,无血色的颊重泛起红来,“二十多万年前,我便在梦中与你相遇了,孤夜里的那些有关你的长梦,使不懂七情不识六欲的我在一切情感之前,先学会了对你的惦念。你是我所有情感的启蒙。若木之门打开之际,在我为人族献祭的前一刻,我仍惦念着早日与你相逢。这样的你,对我来说,又怎会只是一个偶然呢?”

连宋完全震住了。“……在一切情感之前,先学会了对你的惦念。你是我所有情感的启蒙。”萦绕在他耳际的这些话,一字一句刻进他的心,使他魂动神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