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三万年前祖媞来天柜山为他治伤的那夜。因被她施了术,他脑中关于那一夜的记忆至今仍朦胧不全,但她那时说的话,他隐约还记得一些。“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梦到过你。”她说过这样的话。他一直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过往的、此刻的、她对他说过的所有直白情语一齐涌出忆河,化作一泓暖雾,潜入他的心魂。清雾化雨,浇灭了灵府中的戾气,雨雾笼住心海,化灭魔障,他似乎能听到心魔在痛苦地低吟,这是第一次,不是他在痛,而是心魔在痛。
“我从没有想过……”他想去碰她的脸,碰她说出这些好听话的唇,可又怕这是个梦,他稍微一动,便会将这梦惊碎。
她看着他,再次笑了,将两人交握的手抬起来,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第十六世,我的确是去凡世历情劫,可正因你不在,所以我没能历劫成功。你明白吗,小三郎,你并非偶然,必得是你,才能让我爱上,才能伴我成功历劫。若第十七世你不曾出现,那一世我仍会失败。”她微微偏头,与他对视,垂眸又吻了吻他的手背,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再抬眼时,她愣住了。她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我只是从不知道……”他低喃,却又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喃语到一半,停住了,脸上流露出空白的、茫然的神色。
强大的、聪明的、骄傲的、自矜的,总是胸有成竹,仿佛什么情况都能游刃有余,什么时候都能举重若轻的她的小三郎,却在此时呈露出了脆弱的、仿佛不能相信这一切的不知所措的模样。这让她的心在一瞬间变得很软:“那你现在知道了。”她温声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都是真的。”
她想要好好地安慰他,甚至想改变两人的姿势,将他揽入怀中,可刚撑起上身,便被他握住了腰。握在腰部的手掌带着不容她移动的力度。他强势地将她扣在胸前:“想去哪里?哪里也不许去。”
用强硬掩藏脆弱的小三郎也很可爱,她失笑,轻声:“哪里也不去,只是想亲亲你。”
他犹豫地放开了她一点,她撑住他的肩,很轻地吻了吻他的眼角。
下一刻,她便被他压倒在了锦褥中。他喜欢掌握主动权,她知道。
她能感受到他的心绪不稳,因他的吻有些失了轻重,其实弄得她有些疼。但她没有挣扎,只是顺从地搂紧了他。疼痛能让她感到真实,也能让她更清楚地记住这一刻。她心里很清楚,他们能如此相拥的时间不多了。不过这一次,至少她清楚地向他传递了她的爱,她想,她不该再有遗憾了。
可,她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夜风不息,帷帐随风而动,昏暗的帐中盈满了白奇楠的冷香和百花的馨香。她闭上了眼,打算什么都不想,只在这一刻,放纵地沉溺进他给予的温暖中。
发生在南荒大地上的神魔之战比预想中激烈。
不死魔军尚未炼成,为给庆姜争取时间,樊林领着百万魔兵搏命顽抗,虽一路溃败,士气却不曾减弱,对神族的每一场抵抗战皆是血战,的确拖慢了神族的行军步伐。不过神族一方前有东南荒之君白真上神和天族太子夜华君领战,后有东华帝君与三皇子坐镇,这个阵容也确实不是一个樊林能够应对,故而他拼死也不过多拖了神族大概半天时间,联军仍在三皇子预计的时日内,推进到了郁水的守卫结界前。
从半空俯瞰,夕阳之下,流金的郁水河似一圈神圣的日晕,环绕住包括范林平原、章尾山和灵璩魔宫在内的魔族祖地。当魔军撤回郁水西岸,赤红色的古老结界立时自郁水河上升起,似一轮血月,覆盖住南荒的心脏。斗志昂扬的神族大军被阻在这道古老的守卫结界前难能寸进。
不过神族早有准备。
郁水东岸新建的云台上,帝君以赤金血祭苍何剑,启开了专门做来对付这结界的曼陀罗剑阵。
半空中,苍何剑饮够赤金血后,身形暴涨至千尺,同时化出一千把分身,围成一个绝对对称的曼陀罗圆。巨剑围成的曼陀罗圆围在郁水外侧,环揽住整个郁水结界。帝君趺坐于云台上,引天火淬烧仙力,将灵力导入阵中巨剑。蓄满灵力的千把巨剑齐向结界劈砍,释尽灵力的暴烈一击下,天地都为之震颤。
然郁水结界不愧是魔族先祖们布下的结界,遇此摧山坼地的一击,却只出现了一点点裂痕。不过这曼陀罗剑阵也并非攻击一次便了事了。虽然要为这种规模的剑阵重蓄灵力十分不易,且这剑阵只认帝君的灵力,旁人也帮不上忙,但帝君不是一般人,他一个人完全撑得住这剑阵,且只需七个时辰便能为枯竭的剑阵重新蓄满灵力。因此每隔七个时辰,剑阵中的千把巨剑便能对郁河结界来这么一击。
而剑阵歇着时,自有神族军队日夜不歇劈刺结界。军队的攻击造成的损坏虽不大,但也给结界施加了压力,使有恢复能力的守护结界不至于得到喘息时间修复自己。
如此,不过五日,固若金汤的郁水结界便出现了蛛网一般的裂痕。
也是在这夜,被帝君派去妖宫查探祖媞情况的粟及诚惶诚恐地赶回来了。
自粟及处得知了有关祖媞的消息,帝君考虑了下,觉得也是时候找连宋谈谈了,于是在将需要导给剑阵的灵力淬炼得差不多后,把在云台下为他护法的连宋找了上来。
“祖媞未跟着我们一道来郁水,你此前说是因她身体有恙,需歇几日,我就让粟及回妖宫看了看,怎么粟及回来告诉我,说是你拿缚仙索把祖媞给锁起来了,不许她出宫门呢?”重霖递了张湿棉巾给帝君,帝君一边用棉巾擦着手一边问站在他面前的连宋。
天步被连宋留在了妖宫服侍祖媞,故而这些日皆是莹千夏随在他身侧。莹千夏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完了,暴露了。不禁着慌地看向连宋。
三殿下却一副漫不在意的模样,只随意压了压手里的玄扇,那是让她下去的意思。莹千夏一边在心里嘀咕:“殿下他怎么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呢?他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一边退下了云台。
台上只留帝君、他和重霖三人时,三殿下才不紧不慢地回帝君的话:“明知她的宿命是怎样的,还让她来,”很轻地嗤笑了一声,“来做什么,送死吗?”
帝君将帕子递还给重霖,不赞同地道:“可你将她锁起来,是不是也太极端了?”
夜空中光箭如雨,箭雨落在赤红的结界上,绽出密集的光点,很危险,却也很美丽。三殿下的目光凝落在那箭雨中,忽然另起了一个话题。“我幼时曾在宝月光苑听老君讲道。”他淡淡,“论及何为天道,老君曾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夫天道无亲’。我对天道的最初理解,便是自这两句话而来——天道非是一种意志,而是一种规律,它对天地万物一视同仁,全无亲疏。孩提时我不曾对天道的意义多做思考,长大后经书翻得多了,倒也理解了老君所参,明白了这世间是需天道维系的。而天道最完美的呈现,也该是‘不仁的、无亲的’,否则这世间就很容易乱套,也无法长久地存续。”
帝君颔首:“老君是有智慧的,他关于天道的所参,我也赞同。”
三殿下静了一瞬,收回远望的目光:“但在洪荒史的课堂上,当晋文上神讲到神、魔、鬼三族争雄,弱小的人族面临被灭族的命运,为护人族不灭,少绾、祖媞、谢冥三位女神在天道的指引下,以身合道、以命为祭,终为人族寻得了一条得以存活下去的路时,我虽佩服三位女神的大义,却也对此产生了不解。”
他转过身来,看向帝君:“若天道对世间之物皆一视同仁,全无亲疏,那天道之下,这世间万物、包括这世间本身,它们的生存、发展,乃至毁灭,就都当基于它们自己,而非基于天道额外赐福的外力,这才符合天道的法准。所以我一直觉得,若人族无法凭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世间立足,那走向没落与灭亡也是必然,而尊重这种必然,才是遵循无亲且公正的天道。让我难解的是,为何无亲的、对世间事物皆无偏爱的天道,会指引三位女神用她们的死,去为人族铺设一条康庄之道?这难道不是在用特殊的外力干涉这世间的自行发展?这样的天道,又谈什么不仁、无亲呢?”
话到这里,他感到好笑似的扯了扯唇角:“而被这样不客观的天道所规束的世间也有些荒谬。就像是一艘破船,晃晃荡荡地行驶在大海中,每当要翻船时,便向海中投祭一个船工,以如此粗暴、野蛮、残酷的方式来平息风浪,保它继续航行。我很好奇,若这船始终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穿越风浪,需得一次又一次献祭船工,那这样的一艘船,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帝君默了片刻。毕竟趺坐了七个时辰,还是有点累,帝君就给自己化了把椅子。“其实墨渊当年也问过我,需要神魔献祭才能存续下来的这世间是不是很荒诞。”帝君想了会儿,开口,“那时我回答他说,盘古与父神想要创造的世间,自然不是需靠强人以命为祭才能存续下去的世间。只是若以年龄来论这世间,它不过还是个少年,尚无法自立,稍有不慎便易被毁。或许我、他,包括少绾、祖媞她们,正是为使这世间能自立而生,故而少绾她们的献祭是必要的。”
然这番话并不能说服三殿下,他头也没回,冰冷语声里隐含嘲讽:“帝君,我没猜错的话,距离墨渊上神问你这问题已过去二十多万年了吧?二十多万年过去,当这世间再遇大劫,天道降下的谕示竟仍不是让它自立、令此世的生灵同心协力去克服劫难,居然还是把所有责任都压到了一位女神肩上,这难道不荒唐?”
帝君被噎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也觉得这属实有点过分了。”见连宋讶异回头,帝君耸了耸肩,“这么看我做什么,我也不觉得天道这谕示合理。”
帝君单手撑着椅子扶臂:“我难道就能忍受二十多万年后神族仍无寸进,还得靠一位女神以命为祭去平息这世间之劫?若真如此,我与你父君同凡世里那些拿皇女去和亲的软弱帝王又有何异了?祖媞她已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没必要做更多了,只是她自己无法放弃使命。”话到这里,帝君想了想,也有些理解三殿下,道,“算了,你将她锁了也好,也不是什么大事。”
有一簇格外明亮的金色羽箭袭向结界,与那赤红结界相触之时绽出一片耀眼火光。帝君的目光被吸引,凝落在那处,良久,淡缓而沉定地道:“此战,赢也好输也罢,皆是神族凭靠己身之力谋得的结果,那结果才是神族应当走向的命运。”
三殿下亦随着帝君的视线看向那处结界:“是吧。我也认为应当如此。神魔拼死一战,即便最后是魔族得胜,那也当认可,天道若是无亲且公允的,那便不该以超出常识的外力去干涉这结果。或许魔族统御下的世间不及神族掌权时清明,会有大乱,但将来终能以时间孕育出拨乱反正的可能性,那可能性会慢慢壮大,去修正那不义,而到那时,这世间终能再回平宁。不过这一切,都不应当以外力达成,而该源于内因,不是吗?”
说这番话时,青年一直没有回头,帝君抬眼望向他的背影,看了会儿,有点恍惚,好似又回到了水沼泽的道学课上与诸学子辩这世间之道。他那时虽然大半时间都在打瞌睡,但说得有道理的话他睡梦中还是能记住几句。帝君忽然笑道:“你的道,同墨渊的道很相似,区别只在于开初之时,他对这世间毫无欲念,因此也没兴趣成为它的内因,那时候,有人还曾称他为游离于那乱世的贤者。”帝君以手支颐,“但我看你……应该是已赌上性命,要去做这世间的内因了。”帝君顿了顿,“你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让祖媞活,”说着挑了挑眉,“这与三万年前她不顾你的意愿擅自帮你安排未来,仿佛也没什么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