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眼一片血红,未被血污所染的左眼清晰倒映出青年的模样,居然是天君膝下的毛头小子。庆姜气得要死,几乎将牙咬碎:“嚚猾小儿,偷袭可算不得磊落!”
青年淡淡:“两军交锋,善谋者胜。”
庆姜忽然大笑:“本座知你擅谋,可这阵法进来了便出不去,在这无处可逃的阵法中,你面对的是不可能被杀死的、法力远高于你的本座。本座倒想看看,你要如何靠智谋得胜,从本座手里留下一命!”
青年没回答他,右手一翻,收回长枪,纵身一跃,亦化出本相。
连宋比庆姜更清楚入此阵后,他将面临怎样的境况。他没想过要活着出去,但进来也并非为了找死。此前他也想过,或许两仪还真阵困不住庆姜。如今的境况其实比他担忧的好上许多,至少,若能将庆姜体内的不死魔军之力耗尽,这阵是能镇压住他的。他进来便是为此。白真、夜华及姑媱的几个神使正领军追击未入阵的魔军,帝君正专注地补缀着被庆姜撞出的阵法裂纹,他是最适宜入阵之人。
身负三瓣钵头摩花之力的庆姜,连帝君亦奈何不了他,若让他裂阵而出,后果不堪设想。庆姜会对这世间造成何种破坏,他内心其实是淡然以视的,因他信奉的本就是顺其自然之道。但祖媞一定不愿见到那样的事发生,既然祖媞不愿看到,他便绝不能容庆姜破阵而出。
庆姜问他要如何谋,如何胜。杀死庆姜才算胜吗?他拥有的最合他意的一项能力,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下皆能冷静考量所有,做出最利于当下的判断。即便如今体内还残留着心魔,只要事不涉祖媞,他亦能保持绝对冷静。此刻,最利于当下的决断,并非拼死杀掉庆姜,这既不可能,他也做不到。但拼死耗尽庆姜体内的不死魔军之力,他是能做到的。只是,他迈向死地的这条路,需要极慎重的规划。如何引庆姜在攻击他的过程中按照他的意愿释出足够多的钵头摩花之力,却又不会使庆姜察觉,也需做一些细致的设计。庆姜问他在如此极限的情况下当如何谋略。真正擅谋之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能谋的。
阵内狂风骤起,银龙长吟一声,锐利的龙爪撕破狂风,径向赤蛟袭去。
祖媞赶到时,平原上血月正当空,银龙与赤蛟已缠斗了七个时辰,双方皆是伤痕累累。巨蛟一口咬在银龙脖颈处,银龙亦不甘示弱,利爪深深刺入蛟身,一边钳制赤蛟,一边用力甩动龙头,试图摆脱巨蛟的撕咬。
但好不容易袭到了银龙的致命处,赤蛟岂愿轻易放弃,不顾龙爪对蛟身的撕扯,更加用力撕咬龙颈,獠牙利齿很快穿透了龙颈处的皮肉。银龙竖瞳微闪,忽然放弃了挣动,周身迅速泛起一层银光。那银光锃亮,同时覆住近处的巨蛟。赤蛟突地仰天嘶吼。明明是他正对银龙施以致命一击,这一幕却像是他在承受着比银龙更巨大的痛苦。银光忽明忽灭,赤蛟在明灭的银光中不住震颤。经历了十七次闪灭,银光终于消失,蛟身上那些锋利的黑甲也在银光消失那一刻整齐地剥落。赤蛟再次痛吼,不得已放开银龙。
祖媞不顾东华的拦阻冲入阵中时,所见正是银龙坠天的一幕。
她不顾一切地飞扑过去,护体的金光似一张温暖的毯,承接住从半空中落下的神龙。神龙琥珀色的竖瞳勉力睁了睁,映出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和惨无血色的脸。接着,那美丽的、幽泉一般的眼缓缓闭上了。
就在神龙闭眼的那一刻,承托着他的金光亦不稳。
祖媞抱着他一起摔到了地上。
阵顶之上,巨蛟勉力忍住痛苦,抓住摆脱银龙的时机,聚力再次向阵体撞去。但这一次,大阵却是纹丝不动,反是巨蛟不耐冲力摔落在地,化为人形。
不受控制地化为人形,只能是因汲入的不死魔军之力被耗尽了。庆姜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腾身再化蛟形撞击阵体,可无论再撞击几次,阵体兀自岿然不动。
庆姜突然明白了一切,目光如电,刺向坠落在地的银龙,磨牙切齿:“原来这才是你的打算!”意识到自己将被永镇于这阵中,庆姜岂能甘愿,眸中燃起烈焰,忽地腾至阵顶,目光睥睨地扫过阵内的祖媞和阵外的东华:“想将本座永囚于这阵法中?你们做梦!与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死,令这八荒为我陪葬!”说着探手径入胸腔,取出元神灵珠,狰笑着直视阵外难得面现忧色的东华帝君,“不妨猜猜看,若本座以十成法力爆毁这颗承载着一整个凡世之力的灵珠,这世间将如何?”
这世间将至少被毁掉一半。
血月的红光铺照在大阵之上。祖媞跪在已无气息的银龙身旁,仰头看向发狂的庆姜。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反而变得十分平静。她知庆姜并非真的那么悍然不顾,不过以此威胁东华,以逼他亲手毁掉这阵,放他出去。可若真将他放出来,东华是否能制住他?而若无人能制住庆姜,这世间又将如何?该做怎样的选择才是对?
她很清楚,无论做哪一种选择,都不会有好结果。既是如此,又何必做选择?
祖媞收回视线,抬手抚上银龙闭合的眼,哑声轻语:“小三郎,你我都想更改这结局,可,这结局原来是不可改变的。”一滴泪沿着她的眼尾落下,但仅是一滴。她低头在银龙美丽的银色眼睫上留下了一吻,而后站起了身。
星芒般的金色光点自她裙边浮现,一把巨弓出现在了她手中。那是比怀恕弓还要巨大的一张弓,通体雪白,隐泛玉泽,弓身并无华饰,仅弓臂上刻满了代表时间的宙字纹。
庆姜的注意力全然聚集在阵外的东华身上,并未注意到阵内这一隅发生了什么。
祖媞抬手,举弓。
拉动弓弦之前,她垂眸再望了一眼身侧的银龙。
弦动,弓鸣,鸣声猎猎。
闻得猎猎弓鸣声,庆姜方有知觉,他倏地垂头,望向声音来处,待看清祖媞手中的无箭之弓,神色一滞,脸上出现了异常惊恐的表情。他立刻冲向祖媞,似想阻止她。他的动作很快,转瞬便来到祖媞面前,五指成爪,像是想要夺弓,又像是想伤害持弓之人。祖媞静立在原地,未动,亦未躲。她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来不及。
在庆姜的指快要触到祖媞的衣袖时,雪弓忽爆出金光,那光似涵盖了千万种色彩,极为夺目。庆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五指、手臂和身躯次第消失,恐慌的表情还来不及收束,整个人便泯灭在了金光之中。
这威力无匹的无箭巨弓正是从不曾现世的上善无极弓。世间传闻上善无极弓乃光神以孕育自己的原初神光打造。此弓的确是自原初神光中来,但却并非祖媞的造物。它同她一齐降临这世间,可说是她的兄弟,亦可说是她的姊妹。它与她的元神共存。此弓不能随意现世,是因它只有一个作用,便是回溯时光。拉响一次弓弦,这宇宙时空便可倒退四万年。上善无极弓唯光神可召,可用。不过光神用尽灵力,以元神做祭,一生也只可催动一次此弓。
祖媞面无表情地站在上善无极弓迸出的金光正中,在庆姜消失之时,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天上的血月。金光漫出大阵,迅速覆盖住整个世间。血月消失。
一千四百六十万个日升月落于瞬息之间完成。
时光遽然倒退。
金光消弭之际,血流成河的范林平原上再无硝烟与战火。郁河悠悠流淌,河西沃野千里,魔族少年们脚驭可在原野和山林驰骋的龙鱼,正互相追逐着无忧地笑闹。
这是四万年前。
四万年前,庆姜还被困在父神的阵法中未曾苏醒。
虚无之境里镇压庆姜的阵法前忽有微光出现,那微光闪烁了一小会儿,从中走出了一个苍白的仙魂,正是祖媞。
靠着执念留下了一点魂魄的祖媞以灵体之姿,很容易便进入了父神的法阵,用尽最后的灵力将三片钵头摩花瓣逼出因被大阵镇压了二十万年而格外虚弱的庆姜的身体后,她很轻易地结束掉了沉睡的庆姜的性命。
庆姜殒命,父神的法阵自行消失,祖媞感到很累,她以为她会很快消散,但她没有。
昏星升起时,她晕倒在了虚无之境里。
似醒非醒中,她感到时光的长河温柔地流淌过她的魂体。她像是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看到被上善无极弓回溯的时光静止在四万年前的某一日。当庆姜殒命时,时间的车轮方吱呀着启动,再次前行。而在重新开启的这一段时光旅程中,不再有庆姜,也不再有她——他们都在时光静止那一日死去了。
她看到了其他人的人生。
这一次,长依仍死在了锁妖塔下,但不知为何,连宋却并未去敛她的气息为她铸魂。他也未再去过凡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