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静默了稍时。星光与箭火齐落在他眼中,他闭了闭眸:“那就算是我对她的报复吧。”他道,“我们一人一次,也算扯平了。”说着这样不近人情的话,神色却是难得的柔和,“修得人格、识得七情后,她一直在为这场劫难奔走,也不曾好好看过这世间。若最后果真……”他停住,许久后,方再次开口,“我希望她能留下来,做点她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比如看看八荒的山海,或者在来年,再赏赏姑媱的冰绡花。”
夜风拂过云台,带来箭火的炽热。
三殿下说这些话时,语声里其实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但这样的话,本身就带着一种怅然。帝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轻轻叹息了一声:“可能这样也不错吧。”
帝君以曼陀罗剑阵围困郁水结界的第七日,在巨剑的十一次猛击之下,血月似的郁水结界爬满了裂纹,只待帝君淬烧天火蓄积灵力,驱使苍何剑予其最后一击,神族便能突破郁河,直击范林平原。
然在曼陀罗剑阵降下最后一击前,忽有巨力传导至结界中心,在那巨力加持之下,脆弱不堪的结界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了不少,故而曼陀罗剑阵的最后一击并未能彻底破掉结界,魔族生生又为自己争取了七个时辰。
隔着一层城垣般的结界,无法确定那巨力来源,但想来也当是出自庆姜。能以一己之力弥合如此强大的结界,虽只弥合了少许,法力也已足够惊人。神族联军自出征之日始,一路行来,所向皆靡,难免也产生了一点骄心,庆姜的这一记反击恰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不管别的将领怎么想,白真上神觉得这是件好事。
第八日凌晨,铮然的剑鸣声中,第十三道剑击如怒雷般降下,郁水之上掀起滔天巨浪,护佑了魔族二十多万年的守卫结界彻底碎裂。
碎裂的结界化作一片红雾,湮没入郁水河底。随着雾气消散,河对岸之景也逐渐清晰。
星月之下,郁水之西黑压压一片,几十万魔兵贝联珠贯,列一字阵沿河以待,仿佛就等着这一刻。列在最前排的魔兵们与神族此前遭遇的魔兵很不同,从头到脚尽覆黑甲,身姿比那些普通魔兵们高大了近一倍。
不及神族再行细观,对岸忽有鼓声响起。
伐鼓渊渊,气吞虹霓,进攻的号令中,几十万魔兵呼声震天,似扇着巨翼的鹰隼,凶猛地朝着神族扑来。
这一夜,两军在郁河之上激战。
三殿下此前所担忧之事变成了现实。魔族虽仅以五十万军队出战,但其中有三分之一皆为不死魔兵。可见庆姜抓住最后机会炼成了此军。而不死魔兵的出现,也意味着这一场神魔大战终于到了要紧阶段。
这局以天下为棋盘的珍珑棋局至此初现雏形,谁将胜谁将败,很快便能见分晓了。
神族一方,由擅谋的三殿下执棋。
三殿下坐镇中军帐,在大致确认了此战中不死魔军的数目后,下令神族摆出芥子须弥阵迎战。不过此芥子须弥阵比之从前略有不同——阵眼上守阵神将们的兵器皆被五元素合力加持过。这样的兵器虽也杀不死庆姜的不死魔兵,但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他们的战力。芥子须弥阵原本便是独步天下难以攻克之阵,如今又做了这番调整,加之神族联军兵力充足,对上近二十万不死魔军,也未曾落下风。
双方在郁河上鏖战一夜,后半夜时,神族攻过郁河,驰入范林平原。进入范林平原后,神族的优势越发明显,眼看再打个半日,说不定就能将魔族赶到范林平原以西的汤山,可神族却在晨星初现之时忽然止战,退到了百里之外。
魔族不明就里,一边抓紧时间休整,一边派出了斥候打探。当日下午,斥候带回消息,说神族戛然休战,乃是因主将突发疾病,无法继续施令之故。连宋的病庆姜也知道,倒也不疑有他。
这一场战事就这样草草结束,两方各有伤损,最后神族在范林东部扎寨,魔族拒守在范林中部,两族军队隔着半个范林平原遥遥对峙。
魔尊庆姜虽是这场郁河之战的发起者,但他却并不在意这一战的胜负,于他而言,这一战的主要目的只在于试探神族的实力。庆姜拢共锻造了六十万不死魔军,此战仅派出了十五万。不过如他所想,十五万不死魔军也已足够令神族如临大敌,严阵以待了。因神族很快便摆出了芥子须弥阵。
看到那改良后被土、风、光、火、水五元素合力加持过的芥子须弥阵,再联想到此前祖媞和连宋四处寻觅土灵珠与风灵珠,庆姜完全相信了这改良后的大阵便是神族造来对付他的杀手锏。而经过一夜揣摩,他自认已摸清了这新阵的虚实。
芥子须弥阵乃叠加的空间阵,内含三千阵眼,三千阵眼蔓生出三千小空间阵,每个小空间阵均有数百名神兵守持。大阵启动时,守阵神兵圈敌入阵眼领域,以空间阵困敌杀敌,以少胜多,这便是芥子须弥阵的原理。这是庆姜在过往四年中已领悟出的,甚至,他费尽心力锻造不死魔军便是为破此阵。
魔族被芥子须弥阵压制了二十余万年,一直无法攻破它,乃因此阵有自我修复之能,若不能一次性捣毁它一半以上的阵眼,是根本伤不了它的。而要捣毁那些阵眼,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杀掉守持在阵眼领域内的所有神兵。阵眼无主,自会倾颓。可问题是,如何在突入重围、本身就占劣势的情况下,同时杀掉一千五百个阵眼的数万名守阵神兵?这对于普通魔兵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他专为破芥子须弥阵而锻造的这支不死魔军是死不了的,最耐得住缠斗,若将六十万不死魔军一齐压上,迅疾冲阵,要捣毁一千五百个阵眼也并非不可能。届时,自能将神族大军一网打尽。
如此考虑着的庆姜在七日休整后,果决地将六十万不死魔军全线压上,对神族发起了总攻。
最后一战,终于开启了。
范林平原上伐鼓喧天,神族再次以芥子须弥阵迎敌。两百万神族军队结成的大阵如一只巨大的蠵龟蛰伏在平原东部,身躯庞大,兼有利齿硬壳,见之令人悚然。一百二十万魔族军以魔兽开道,列飞蛇阵进击,六十万不死魔军结成进攻的蛇身,另外六十万魔族骑兵则结为防守的两翼。庆姜也第一次出现在了战场之上,身披赤甲,脚驭鸣蛇,气势慑人。
晨星升起之时,两军正面交锋。范林平原上杀声震天,高昂战意直冲九霄,将行将西沉的圆月染得赤红。赤色的月光铺满天地,昭示着一场浩大的流血与死亡即将发生。
战场附近有座小山名浮玉,山虽不高,中有一峰却可攀云,名茫顶。帝君与三殿下立于茫顶之上,俯瞰整个战局。见那长蛇顺利地撕咬入蠵龟内部,帝君笑道:“这么快便将所有不死魔军收归一处了,这局棋你下得不错。”
三殿下亦着目在战局上,闻言缓声:“庆姜狡猾、善战,还谨慎,不过也刚愎自用。这些年一直专注攻克芥子须弥阵,令他陷在了这阵法里,将芥子须弥阵对神族的作用拔得太高,自然易一叶障目,看不出这改良后的阵法的实力不过是作伪,郁河战中再多战半日便会露出马脚。”唇角略勾了勾,“以芥子须弥阵诱他,再好不过。”
大阵中烽烟四起。殷临身披银甲,混在守阵神兵中,专注地观察着战况。他、昭曦和霜和自行军第一日起,便奉祖媞之命效力于白真上神帐下。战事日趋紧张,祖媞却未出现,原因是何,他前些日也从粟及那里搞明白了。被锁定然不是祖媞之愿,作为她的神使,他需立刻赶去妖宫将她带出来。但他却未如此。他平生第一次违逆祖媞的意愿。
庆姜已领着不死魔军突破前翼神将们的守卫长驱直入这大阵了。不死魔军蜂拥而来,是为对抗阵中的十万守阵神兵。可阵中十万神兵,只九千乃活人,余者不过是梵境的悉洛佛帮忙做的人偶罢了,专为引魔兵入瓮之用。殷临的职责,便是在庆姜和不死魔军尽数入瓮后,趁帝君尚未布下两仪还真阵,寻机以神族圣器救生塔将提前被救生塔刻印的守阵神兵们齐带离出阵——因两仪还真阵一旦布下,除非阵破,否则被镇压在阵中之人绝无可能逃出。
殷临紧抿住唇,屏息静待时机。
阵中忽起飓风,飓风卷起沙石,黄沙模糊住视野,两族军士们激烈的拼杀诡异地暂停了一瞬。便在那一刹那,四方天地乍起惊雷,滚滚怒雷中,大阵四围忽有巨浪拔地而起。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天巨浪城垣也似,转瞬间已将整个芥子须弥阵围得严严实实。定睛看,那包围住大阵的水墙中竟有千只鲲鹏遨游。离殷临最近的那只鲲鹏他认得,是三殿下养在元极宫花园中的任性的小鲲鹏王。小鲲鹏王用力一摆尾,发出刺耳锐鸣,仿佛是一道号令,千只鲲鹏齐昂首长鸣。这锐鸣声于魔族有穿脑之效,不死魔兵们抱头捂耳,大受折磨,一时战力全无。这一切皆发生在瞬息之间,庆姜虽不曾被鲲鹏的锐鸣扰乱智识,但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这强大的操作很是熟悉,潜藏在角落里的殷临不禁仰头,果见血月之下,三皇子白衣翩然立于中天,正抬手收回那以北海寒铁锻铸的戟越枪。
殷临明白,这便是三皇子为他创造的时机。他立刻打开了救生塔。
便在殷临携着救生塔与护符冲出水墙的瞬间,两仪还真大阵倏然扣下,似一只巨鼎,牢牢罩住了庆姜和他的不死魔军。
庆姜此时方知自己中计,怒不可遏,立时调用体内的钵头摩花之力冲阵,然施加在阵体上的巨力却立刻被消融。庆姜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忽地一跃而起,赤甲的高大身影消失,半空赫然出现一头赤色的巨蛟。那正是庆姜的本相。
巨蛟仰首,怒啸不止,边吼啸边喷出亦蓝亦紫的雷火。雷火汹汹,直向六十万不死魔军而去。原本不畏水淹不惧火烧的不死魔军竟在这汹汹雷火中速即化灰,只留下道道玄光。玄光聚成光球,被巨蛟猛吞入腹。光球进入蛟腹,巨蛟的鳞片外霎时长出了黑色的铁甲。那铁甲锋芒逼人,覆盖住整个蛟身,乍看甚为可怖。
六十万不死魔军身系之力,乃庆姜的配刀西皇刃所承负之力。庆姜曾因不堪承受三瓣钵头摩花瓣的力量,而将体内多余之力逼出,转移到西皇刃上。如今,吞噬掉六十万不死魔军,那些多余的创世之力又回到了他体内。不过,他以人身虽无法承受三瓣钵头摩花瓣之力,在炼制不死魔军的过程中,却误打误撞探索出了一种以本相承负它们的方法。
此刻,承载了三个凡世力量的巨蛟长啸一声,猛地向大阵撞去。这一次,阵体竟出现了几许裂痕。
巨蛟的竖瞳蓦地瞪大,惊喜之余欲调用创世之力再向阵体撞击,耳后却突然传来风声。它陡然感到危险,霍地偏头摆尾,可那迅似流光自他右后侧袭来的一击,却仿佛连他偏头的幅度都计算过。长枪径直钉入眼中,右眼一阵剧痛,他失控地斥吼,张口喷出数道可蚀一切的雷火。然给了他如此一击的来犯者速度极快,后跃数丈避过雷火,悬立于半空,竟是毫发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