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半是没向那小子解释是吧?”以为连宋的心结在于“祖媞为天下舍弃他也就罢了,竟还做了个人偶糊弄他”的帝君,对他们闹到这个地步实在不能理解,“照理说,你多同他解释几回,说说你也是迫不得已,也很痛苦,不是故意要将他送给别人的,再哭一下,他应当也就被哄好了啊。那小子很好哄的。”
祖媞静了许久。“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她闭上眼,疲惫道,“很可能,最后我还是要死,在我死后,还是得靠那人偶陪伴他。此时……不过是把我死后之事提前罢了。既然他已和那人偶磨合得很好了,我又何必去改变这现状,让事情变得复杂呢?”
她三言两语说得简略,但帝君愿意动脑子的时候,反应也是很快,见事也是很明彻的。当日祖媞来寻他取那人偶时,他并不知她意欲为何,也没过问,但此时听完她的话,帝君立刻明白了许多事,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岔了。“原来方才天步来禀的是那人偶的事。”帝君想了想,问她,“是你将她唤醒的?”
她垂眸:“不是我亲手做的,但也……差不多吧。”
帝君很佩服地看着她:“你对自己挺狠的。”
她没回答。
帝君又问了她一句:“不过,这样做你就不难受吗,三万年前你不是痛苦得要死?”
她面无表情地回帝君:“我现在也痛苦得要死。”
帝君上下打量她一番:“看不太出来。”
听帝君这么说,她很轻地笑了一声:“自然不能让你们看出来。”顿住,又喃喃了句,“痛苦是痛苦,但这又是什么大事呢。”她微微闭眼,食指轻触额角,叹道,“况且,也痛不了多久了。”
这最后一句话祖媞说得很轻,近似无声,但帝君仍听到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帝君大概猜得到。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眉头渐渐拧紧了。
妖宫中有一名物,叫作蝉影露,那是一种酒,因做酒之水来自妖族灵泉蝉影泉,故得此名。
蝉影露在八荒都很有名。传说喝下此酒,人即刻便能忘忧。
但天步此刻却觉传说也不可尽信,否则闲坐在松荫下已喝了四壶蝉影露的三殿下,为什么看上去还是那么烦闷?
晚风拂过,凉意侵骨。天步不禁打了个喷嚏。妖君安排给三殿下的这座枫苑确是风物秀美,但一入夜便有些森寒。她打算回房给三殿下拿件氅衣,顺便再看看那只任性的小鲲鹏王可安睡了,迎面却碰到帝君闲步而来:“你家殿下呢?”
天步蹲身一礼:“回帝君,殿下他在园中的云松下酗酒。”
帝君停下了脚步:“酗酒?”
天步叹了口气:“殿下这些日一直很烦闷。”
帝君挑了挑眉:“他可有说他为何烦闷?”
“殿下倒是没提。”天步犹豫了一瞬,“不过奴婢觉着……十有八九是为了祖媞神。”她微微抬头,斟酌着问了一句,“帝君,殿下他可是同祖媞神……生了嫌隙、闹了矛盾?”
“你也看出来了。”帝君边回她边向那云松走去。
内园中遍植红枫,唯西北角处立着一棵苍秀的古松。松下置了一方玉簟,一张矮桌,三殿下倚靠着松干,单腿屈膝坐在玉簟上,直到帝君站在他面前,方懒懒抬眸看了帝君一眼。
“听祖媞说你选择了那人偶,和那人偶双宿双栖了。”帝君落座下来,将摆在木桌上的四只空酒壶拿起来挨个儿晃了晃,“可看你这模样,我怎么不太信呢?”
三殿下仰头饮尽杯中酒,神色淡漠:“终于摆脱了我,她是不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帝君觉得他这样很没道理:“不是你自己找她要的那人偶?”说着在桌上找了找,没找到别的酒杯,便抬手化了一只出来,从连三手边捞过开封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怎么,又嫌她答应得太痛快,给得太利落了?她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那你想要她如何?”
寒月悬于中天,清冷若冰。三殿下单手搭在膝上,望着那寒月,半晌,回道:“我没想要她如何。只是她那样云淡风轻,还能嘱咐我别让他人久等,让我很佩服罢了。”唇角勾了勾,像是个笑,但那笑半点温煦之意也无,反衬得那张俊美绝伦的脸更为冷酷,“不愧是无情无欲神魂无垢的光神。”
便是帝君这样没有情商,也听出了连三话里所含的讽刺,帝君看了他一阵:“从折颜那里听说你生了心魔时,我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如今看来,你的确偏执得很严重啊。”说完这话,帝君停了一瞬,微微沉吟,“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正好问你一下。你们生了心魔的人,自己能不能意识到自己很偏执呢?能意识到的话,偶尔会不会产生自厌情绪啊?”可见帝君的确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洪荒时代那么多神魔想要打他,也不是没有原因。
三殿下不耐烦地斜觑帝君一眼:“你今晚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哦。”被这么一提醒,帝君终于想起了他今夜来此的正事,“我仔细考虑了下,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那件事——祖媞将凡世的记忆找回来了,她想起了你们的过往。”
啪嗒,被三殿下挽在指间把玩的银酒壶落在了玉簟上,酒液漫出,染湿了竹色。松下一片静谧,少顷,附近蔓草里传出了两声秋虫的轻鸣。三殿下俯身捡起了簟上的酒壶:“呵,找回了那个因嫌憎我玷污了她的无垢神魂,而将我半分不留地剥离出她记忆的祖媞神了是吗?”扯了扯唇角,“找到了也好,找到了,她就可以释然了。”语气轻飘飘的,好似并不在意,手却握紧了酒壶,在壶身上留下了深深的指印。
帝君抬手,揉了揉额角,百思不得其解:“我看你考虑正事时挺理智清醒的,怎么一说起同祖媞相关的事,就这么极端呢?”
三殿下面无表情:“可能因为我有病吧。”
帝君被噎得没有话说,一时很佩服连三,他活了三十八万年,向来只有他噎别人的,没有别人噎他的。连三也算是让他有了神生新体验。他本心里其实并不愿掺和他们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风月情债,但忆及适才祖媞那些不祥的话,又觉不忍:“你也别总是误会她吧。”他道,“正巧她那个神使雪意还在妖宫,明日才会走,所以来之前我宣雪意说了会儿话,所幸他还算比较清楚你们之间的事,我大致也弄明白了你们之间的问题。”帝君叹气,“你被她的神使们骗了。当初祖媞她将关于你的记忆剥离出魂体,并非出于你坚信的那些无聊原因。这事我最清楚不过。”
正为自己斟酒的青年愣住,慢慢抬起头来:“什么?”
帝君把玩着手中的银杯:“三万年前她归位时,是因知道了自己复归后将立刻沉睡,且预见到了当她醒来时天地将有大劫,需她再次以身献祭,她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那时她知道她同你不可能有未来,但又怕你承受不了失去她,才想到要为你造一个人偶。”帝君也是很感慨,“哎,你恢复凡世记忆那时,告诉我你知道祖媞做了人偶欲诓骗你的事,我还以为你也知道了她可能会再度献祭之事,你说你放下了过往,我还欣慰你看得开。”帝君摊了摊手,“万万没想到你原来根本不知道这事啊。”
会不顾祖媞的顾虑,向连宋和盘道出她决意向连宋隐瞒之事,是因帝君觉着,若如祖媞所言,最后还是需用她的血才能平息这场神魔之战,她可能只有这一世,且时间不多了,那就更该将所有的因果都在这一世了结,而不是临到终时,还去制造一个新的无法了结的因果。帝君的想法便是如此朴素。祖媞所担忧的连宋的心魔和他能不能接受她再度献祭什么的,压根儿不在帝君的考虑范围内。
“说什么她会再次献祭……”青年坐正了,唇抿得平直,再无适才闲倚松干的落拓风姿,他盯着帝君,声音有些飘忽,“那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她当年归位时做了个预知梦,梦到庆姜将挑起一场颠覆八荒的大劫,这事你我都知道。”帝君解释,“不过她没告诉你的是,预知梦降下的另一个谕示是,要阻止这场劫数,需靠她再次以命作祭……”见经过他仔细解释后,坐在对面的青年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帝君才想起他心魔在身,受不得大刺激。帝君顿了一下,尝试着找补,“不过,如今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不再是她梦中那样了。譬如说,她提前了三年醒来,战争也提前了两年开启,且挑起战事的一方也不再是魔族而是神族,”帝君琢磨着,“所以我觉得她也不一定就会以身殉道……”
青年以袖掩唇,压抑地咳嗽了一声。唇擦过袖缘,在水波纹暗绣上留下一抹红痕。手放下时他将染血的袖缘往内侧压了压,因此帝君并未发现他的异样。青年哑声问帝君:“这些事,她为何不同我说?”
“因为你选择了那人偶啊。”帝君回忆适才在帝休木下祖媞同他说的那些话,“她觉得既然你选择了那人偶,迎来了想要的平宁生活,那就没必要打扰你了。”
今夜帝君的情商忽高忽低,终于在此刻迎来了三十八万年来的巅峰。帝君倾身拍了拍连宋的肩:“她不愿将这事告诉你,大概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对你更好。命运待她很残酷,她不想你跟着她一起痛苦。但我觉得你既然喜欢她,理当同担她的宿命,承受那些痛苦,那是喜欢她的代价。”
青年面色苍白,琥珀色的眸慢慢爬上了红丝,像是下一刻便要滴血似的:“是啊,连你都知道这个道理,为何她不懂。”嗓音发哑,“三万年前,她觉得为我造一个人偶会更好,如今,竟仍觉得将我交给那人偶会更好。这样做,对我真的是最好吗?”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容含着森寒之意,又仿似痛苦,“你说,她是不是自以为是,是不是该罚?”
帝君答不出来,方才那一席规劝之词已用尽了帝君关于他们这段感情的全部智慧,最后,帝君只能干巴巴地、聊胜于无地总结了一句:“所以你不要再同她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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