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坐在床边,仍擦着头发,很随意似的问那女子:“这么晚了,纤鲽魔使领这许多人来闯本君宿处,不知有何贵干?”
女魔使回过神来,忙拱手赔礼:“纤鲽并无意惊扰三殿下,还望三殿下恕罪。不敢相瞒殿下,静居殿有刺客落逃,我等正四处搜捕。”她看向青年,有些踟蹰,像是问出这个问题颇感为难,却又不得不问,“若没记错的话,安禅那殿并不招待客人,照理说三殿下不当歇在此处,纤鲽不明,殿下为何……”
青年擦完了头发,很自然地将帕子递了过来。并不需要青年格外吩咐,祖媞已垂首趋前,接过了棉帕,动作之流畅娴熟,像生来就那么会伺候人。女魔使的目光在她身上微驻了驻,没有久停。
青年递了帕子,方抬眼看向那女魔使,仍是很随意地:“本君醉酒,就近一歇罢了,魔使既在追击刺客,应当很忙才是,”微微一笑,口吻轻描淡写,“没想到还有空管这等闲事。”
女魔使愣了愣,面色几变,少顷,复杂神色归为一笑:“三殿下说得很是,事有轻重缓急……我等追到这里,其实是担忧那刺客就躲在这殿内。若那人藏在此中,怕对殿下也不利,”说着再次拱手,“还请殿下能容我等入内殿一查。”
祖媞心中赞叹,觉这名唤纤鲽的女魔使知进退又懂变通,殊为难得,这一招以退为进使得很不错。说到底她追到这里其实也只为了搜刺客,她给青年面子,青年自然不会不给她面子。
果然,青年亦觉她上道似的笑了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这是你们魔族的宫室,魔尊那儿既出了事,搜宫自是你们的职责所在,请便。”
纤鲽抱拳相谢,立刻吩咐魔将们入内细查,搜检持续了一盏茶,自然什么都没有搜出来。纤鲽一再致歉,领着魔将们退出内殿时,目光不经意掠过一直静站在床帷旁不曾挪动的祖媞,停了停,她止住了脚步,佯作不经意问青年:“这侍女……不知是哪位女官安排给殿下听用的,瞧着……倒还得体。”
青年只略抬了抬眼皮:“本君随手从前殿带过来伺候的罢了,倒还能用。”
配合着青年的说辞,祖媞抬起头来,朝着纤鲽微微一笑,矮身一福:“禀魔使大人,奴婢名唤小棠,在桂叶姑姑手下当差。”
负责前殿宴饮的女官的确名叫桂叶。
纤鲽勉强一笑,看着她:“好好伺候三殿下。”却是打消了疑虑,领着众人退出了安禅那殿。
随着魔将们的脚步声远去,殿内安静了下来。帷帐旁立了一只丈高的青玉立鹤,鹤嘴中衔了一粒燃烧的香丸,烟雾轻漫,暗香浮动。
祖媞感觉到青年的目光沉沉落在自己身上。在那香丸燃尽之时,青年开了口,是肯定的语气:“他们要找的人是你。”他微微挑眉,言简意赅地问她,“你是谁,为何要去刺杀庆姜?”
方才青年主动在纤鲽面前为她遮掩时,祖媞就明白了他八成已知道了她便是那静居殿落逃的刺客。
原本不想将天族卷进来,如今却是不卷进来不行了。
“殿下如何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她不再假作奴婢,笑了笑,矮身亦坐在了玉床的床沿,伸手敲了敲久站后有些难受的腿,“从踏入这寝殿起,我便步步谨慎,自觉并无疏漏。”她偏头看他,“所以我有些好奇,我究竟是在哪一处露出了破绽,使得殿下确定了我便是那刺客,还请殿下赐教。”
连宋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女子头绾螺髻,一身艾青宫装,面容仅称得上清秀。如她所言,她入殿后,言语行止的确很是妥帖,是故直到她为他铺完床叠完被,他也没发现她有什么问题。只是,当殿外响起魔将们的脚步声时,她放帐子的手顿了顿,唇也随之紧抿了一下。她反应得很快,掩饰得很好,那些微动作皆转瞬即逝,但他注意到了。
再完美的乔装,也逃不过有心审视。上了心,再看她,就能发现那清秀平淡的一张脸虽也白皙,却不似她的手部肌肤,白得那么生动剔透。再则她的面容,打眼瞧不觉如何,然仔细观察个一盏茶,似他这种对人皮面具颇有研究的老手,却很容易能看出破绽来——她的表情有些僵硬。
但也没有必要同她解释这些细节,他只道:“本君也曾对人皮面具感兴趣过,做过,也研究过。”
不用他说更多,她已明了,诧然一笑:“原来如此。”
玉床有四柱,青年背靠一柱,屈膝而坐,右手置于膝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本君已回答了你的问题,满足了你的好奇,现在该你满足本君的好奇了。”
“我是谁,为何要去刺杀庆姜吗?”女子抿唇笑了一下,低了头,手抚上自己的脸,摸索着面具与肌肤的衔接处轻轻一撕,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便被撕了下来。女子没有立刻抬头,他只能看到她头顶鸦羽般的发。她换了声音说话,应当便是她原本的声音,很是清润:“我没有刺杀庆姜呀。”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面具叠好,放入了袖中,然后,她抬起了头来。
佳人展颜,清浅一笑,黛眉红唇,殊色无二。青年微微一愣。
女子继续道:“我没有刺杀庆姜,我只是扮作醉幽公主,等在静居殿,趁他微醺归来,在他沐浴之时,拔出他的西皇刃看了看。看过之后,我便想法逃了出来,然后便在此地遇到了你,如此罢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认真地观察青年的表情,见提到西皇刃时,青年面色微变,她心里有了数,不禁再次一笑,“原来你也知道西皇刃有异。”她学着他,亦屈膝而坐,手肘支在膝盖上,单手撑腮,颇含兴味地赞道,“天君家的小三郎,看来你和东华也查到了不少东西嘛。”
青年没有说话,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与他相对而坐,相隔不过三尺的少女,有一张清冷的,极美的脸,仿佛山巅之雪,孤高莹洁,但一笑,却又显得甜。
“祖媞神。”他肯定地,缓缓地开口。
她没有告诉他她是谁,但他猜出了她的身份。敢探静居殿,能拔西皇刃,还百无禁忌地称呼自己为天君家的小三郎,这样的女子,世间并不多。只是他没有想到传说中的光神竟是长得这般模样。
少女丹樱般的唇微微一抿,抿出一个笑来:“是啊,我是祖媞。”她说,仍撑着腮,微微偏头看向他,“我送给你的那把小金弩,你喜欢不喜欢?”语气里充满了期待,可不及他回答,她的脸色蓦地一变,伸手捂住了腹部,突然吐出了一口血。
自丹田而生的痛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时间不多了。喉头腥甜,又是一口血,但这次呕出的血并未染脏她的衣裙,被一张丝帕接住了。青年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往上看去,见他脸色沉肃:“怎么会突然吐血?”
她说不出话,稍许缓和之后,疼痛再次袭来,催生出呕血之感,待要捂嘴,青年已先她一步。他坐在了她的身边。他们挨得很近。她闻到了一种香,像是雪中的花,或是雨后的林,她认得这种香,是白奇楠香。
姑媱那夜预知梦中的那人,身上便是这样的香。她愣住了,梦中那人朦胧的低音同面前这位天君三皇子的低声问询重合在了一起。原来他就是那个将会在她痛苦之时对她伸出援手、救治她的人。但此时他并无法力,显然对她爱莫能助……
额际渗出大滴冷汗,她顾不得揩拭,勉力靠近青年:“刚才我骗了你,那西皇刃,我并非只是拔开来看了看……”她忍住痛苦,“我纳了一部分寄居在刀身上的邪力入体,那力量……方才醒来了,正在污染我体内的仙泽,欲同化它;在那邪力得逞之前,我……”她痛得闷哼一声,不得不暂停下来。
扶着她的青年静了一瞬,反应很快:“我听说光神的身体是极佳的容器,可容纳世间一切力量。但有时入侵之力也会想要污染占领光神的仙身,这种时候光神仙体内的自我防护便会自发被触动。”他立刻明白了过来,“你想要告诉我,在那些欲污染你的邪力得逞之前,即使你无法使用法术,你体内的灵力亦会解禁,主动去压制那入侵的邪力,对吗?”
体内那一阵接一阵的疼痛稍有缓解,她握住他的衣襟,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勉强一笑:“小三郎,你懂得很多啊,反应也很快……当我体内灵力解禁之时,我或许会睡过去,或许会……”疼痛又起,但这一次势头没那么凶,她轻咝了一声,明白没有时间多言了,紧了紧握住他衣襟的手指,额头无力地靠在他的左肩处,“你帮我个忙,在我失去意识后,你移动那四根撑殿大柱中四只紫晶镇殿兽的位置,青龙移到横二竖三格处;白虎,横七竖九格处,”意识已开始昏沉,她用力咬了咬舌,争取到了半分清醒,继续道,“朱雀,横五竖六格;玄武,横九竖四格,而后,你将我送往……”那半分清醒终究不能支撑太久,眼前一黑,她再无法坚持,晕了过去。
连宋一把揽住昏倒的少女。
在少女闭眼之时,她的周身晕出了一层金光,光芒逐渐转盛,掩盖住了她的面容和身姿,形成了一个光茧,不过几个弹指,那光茧消失,青年怀中,那一身艾青宫装、绾着螺髻的美丽少女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发垂地稚气未消的半大孩子。就像是一个凡人得了仙缘,弹指间便从十六七的碧玉之期回到了十一二的金钗之年。
“当我体内灵力解禁之时,我或许会睡过去,或许会……”方才她是这么说的。虽然这句话没有说完,但结合目前的状况,连宋觉得她没说完的内容并不难猜。当灵力解禁,主动去对抗入侵之力后,因缺乏足够灵力支撑这具成年后的仙体,她要么会睡过去,要么,会返回无需太多灵力维系仙体的幼年时期。很显然,此番她的身体选择了后者。
连宋垂眸看着怀中的小女孩,见她唇角还有一丝血迹。他抬手欲为她擦掉,但手中丝帕已满是血污,他皱了皱眉,将丝帕收起,用衣袖为她揩掉了唇边的血痕。做完这个动作,他的手一僵,怔住了。用衣袖为他人拭血,这不是一向爱洁的他会做之事。可,或许是自然神之间自有羁绊,方才做这个动作时,他只觉自然,并不觉厌恶,并且直到此时,他亦不觉厌恶。
她满身血腥味,胸前亦有斑驳污血,照理说他不会想要靠近她,但此时她就躺在他怀中,他却并不觉违和。他难以理解这是为何,最后只能解释为,可能因他和祖媞乃清醒存世的最后两个自然神,故而一见便有亲近之感吧。
他没有再多想,忆起祖媞昏倒前的话,将女孩打横抱了起来,向那撑殿的四根圆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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