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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天君三皇子的元极宫,曾有许多过客来去,鄄迩是唯一一位非因对三殿下存有男女之思而入元极宫的过客。

那是一万两千年前还是一万三千年前?天步也记不清了,终归就是那么个时候吧,有一年春,三殿下突然消失了两个月。三殿下为仙,无羁惯了,时不时就要闹个失踪,天步也习惯了,但三殿下离开九重天一两个月,却不带她随身伺候,这却不太常见。天步候在元极宫中,渐渐也有些焦虑,正待与二十四文武侍商量着派人离宫寻他,那日黄昏,三殿下却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清秀瘦弱的少女。那少女便是鄄迩。

三殿下失踪前,他身边是有美人为伴的。美人乃澜河神君的次女,是个骄脾气,却痴情,三殿下消失了两个月,她便在元极宫中苦等了两个月。好不容易等回了殿下,却见他带回了一个小美人,骄骄脾气的澜河神女如何能忍,当即大怒,扬言要立刻回澜河去。

宫门口,面对大发脾气扬言要回老家的澜河神女,三殿下分外平静,一句话也没说,只领着鄄迩往侧门让了几步,给澜河神女让出了一条路来,其意不言自明。美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顷刻间泪如雨下:“殿下这是、这是有了新人,便不要我,要赶我走了吗?”

三殿下风流,神女们因爱慕他而主动求入元极宫,他一般不会拒绝,这是八荒皆知之事;但三殿下风流归风流,元极宫从不同时纳两位美人,这亦是八荒共知之事。故而当三殿下做出让路给澜河神女的举动,在她“殿下这是有了新人便不要我了吗”的质问下抬手揉上额角时,骄矜的神女一下子就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应是误会了他同那少女的关系,待要补救,却听到三殿下淡淡地、疲惫地,却温和地对她说:“鄄迩不是什么新人。不过,既然你不喜欢她,那待在天宫与她早晚碰面也不开心,还是回澜河好一些。”

澜河神女就这样被送离了元极宫。

澜河神女离宫的那天清晨,天步伺候着三殿下和鄄迩在前庭用早膳。鄄迩目送着澜河神女离去的背影,静了许久,双眼慢慢蒙上了一层雾色。长得一副瘦弱可欺的模样,配上那样一副神情,瞧着更是可怜。她像是一块不够纯净的琉璃,说不上十分美丽,却无疑十分脆弱;但看上去那样脆弱,竟也有勇气说出大胆的话。在三殿下用膳完毕,要起身离开时,鄄迩抬手拦住了三殿下,睁着一双湿润的眼,问了三殿下一个问题:“殿下如今虽是收留了我,有一天,也会如此赶走我吗?”

三殿下皱眉问她:“你怎么会这么想?”见她微颤着睫毛垂首不语,三殿下回了她,说不会。

关于鄄迩的来历,三殿下没有提起过。但一个少女住进元极宫,又不是三殿下的女伴,那便要有个名目。元极宫对外宣称鄄迩是三殿下故交之女,故交临终前将这未成年的独女托给三殿下照看,望他能庇护她到成年时。事实是不是如此,天步也说不清,但她觉得这应当是可信的。

天步回忆中,三殿下对鄄迩是真的不错。一个借居元极宫的孤女,饮食起居竟一应比照着天庭公主的规格,公主们有什么,她便有什么。不仅如此,三殿下还亲自作保,将她送去了北斗真君门下,令她拜得了真君为师,成了真君的入室弟子。而待七百多年后她成年时,三殿下还为她办了一场颇盛大的成年礼。

天步觉得鄄迩是幸运的,虽年少失怙,却幸运地遇到了三殿下,得到了如此一份周全妥帖的庇护。七百多年来,鄄迩在天宫也是乖巧妥帖的,没怎么给三殿下惹过事,天步也算是喜欢她。她原本以为成年后的鄄迩会更加知趣听话,会懂事地循着三殿下为她铺好的路,自北斗真君处出师后,得封一方仙山,真正在八荒自立。没想到,鄄迩在成年后不久,忽然失踪了。整个元极宫上下都很担忧,殿下亲自出门,找了她很久。

天步记得,那亦是一个黄昏,同七百多年前三殿下带回鄄迩的那个黄昏差不离。三殿下回了宫,面对她的焦急询问,说是寻到了鄄迩,她是主动离开的,且不愿再回来。天步有许多疑问,譬如他是在何处寻到鄄迩的,她如今好吗,缘何不肯再回来,但最后问出口的只有一句:“宫中上下待她都极好,她为什么要离开?”三殿下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这是她的选择。她既已成年,有权自己做选择。不过她既做了这样的选择,那从此后便不再是元极宫的人了。”

这是三殿下最后一次和她谈论起鄄迩。此后万余年,九重天上再无人提起这个名字。

如何能想到,昔日的鄄迩,如今竟成了青鸟族的弥暇女君?

所以当初她离开天宫,是回到了青鸟族?她原来是青鸟族的王姬?可如果她是青鸟族正经的王姬,三殿下又为何会将她领回元极宫当作一个孤女照看?且……青鸟族女君既是鄄迩,那如今青鸟族的态度,是不是就是鄄迩的态度?鄄迩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天步脑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正在费力思索,被三殿下打断了。三殿下已写好了信,将两张信纸递给她,吩咐道:“封好交给卫甲。”

天步赶紧定神,接过那信,淡淡一扫,一凛,也顾不得再想鄄迩之事,惊讶道:

“殿下怀疑空山老口中及时救下太子,施用了许多天材地宝助他度过了危险期的人,并非竹语王姬?”

三殿下另取了一张纸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道:“空山老孤傲,因诊脉一绝,靠诊脉便能辨出病人病史,所以从不看病人医案。照空山老所禀,夜华初时伤得极重,用了许多珍稀的天材地宝方转危为安。空山老行医数万载,别的不说,诊脉是没出过错的,这番话,我倒是信的。”他提笔蘸墨,于纸笺上另起了一行,“但有趣的是,青鸟族的医案虽也记录了早期夜华的状态不大好,但照那份医案来看,彼时夜华的状态却绝不至于如空山老所说的那般凶险。”

天步立刻明白过来:“青鸟族既要对我天族示恩,若果真是他们将太子自濒危之际救回来,那自然不可能不将此节记录在医案上。所以极有可能,竹语王姬其实是在太子殿下伤情已稳定之际方遇到他,救下他的。”

三殿下嗯了一声:“所以先让卫甲去查一查。”笔在纸上游走,口吻淡淡的很闲适,“能拿出许多珍宝救治夜华的仙者,青丘也不太多,总不过就是白家治下几个望族。”他停了笔,目光扫落在信笺上,检查着刚写完的东西,“救了夜华,却深藏功与名,倒是有趣,我也想知道这是哪一族的仙者,又为何如此。”

殿下虽悠悠的,仿佛这事不急,什么时候查都可以,但天步好奇心爆棚,按捺不住自己:“奴婢这就将信传给卫甲去。”却被三殿下叫住了。

三殿下将刚检查完的纸笺递给她,吩咐道:“这个你收好,空了背一背。”

天步接过纸笺,垂头一看,不同于方才那篇行草书信,此乃是篇楷书,雅而有力,骨体绝佳,每一字都宛若遗世美人,但内容……天步默念出来:“口味偏清淡,喜食煨煮之物,尤爱鲜鱼、酣蛤之类,但不食鳗、鳖、蟹、牛、羊等味浓之物。蔬果亦不挑,不食煎炸物,爱甜糕……”

天步不确定地看着三殿下:“这仿佛是篇忌口?殿下……何时开始挑食了?”

三殿下站起来,欲将笔投进笔洗中:“不是我,是祖媞神的好恶忌口。”笔尖正要碰到水,又道,“哦,忘了一桩。”天步知意,将纸笺铺到桌上,他按着纸沿又添了一笔——“最爱蒸鲥鱼,可常做,鲥鱼无须去鳞”。

天步看着三殿下用那骨体皆傲的小楷字写下如许几笔,默然了片刻。

这话其实不当问,但看殿下心情还蛮好的样子,她没忍住问:“殿下不是最讨厌人挑食了吗?”

三殿下放好了笔,闻言抬头看她:“我有吗?”

天步不住点头:“有啊,不就是二十年前的事吗。”她娓娓道来,“三危山山神的女儿樱晨神女爱慕您,做客元极宫,神女挑食,奴婢没有照顾好她,神女便去您跟前告了一状,结果次日您就差人把神女送回了三危山,从此后挑食就被列为了咱们元极宫的禁忌之一。”天步说着说着怀疑起来:“殿下您不会把这事给忘了吧?”又茫然,“那以后咱们元极宫还禁不禁挑食呢?”

三殿下沉默了片刻,接着用一种云淡风轻又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了她:“成年神仙是不该挑食,但小孩子挑食不是很正常?”想想还补充了一句,“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吃到喜欢的食物就开心,吃到讨厌的食物就生气,小孩子这样,不是很天然可爱吗?”

天步:“……”

天步一边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一边觉得樱晨神女真是巨冤。

小祖媞抄着手躺在玉床上,听到殿外响起一声悠远鸟鸣,翻了个身。她白日在云船上睡得太过,而安息香对她是没用的,因此她今夜又睡不着了。她调整了下睡姿,侧躺着将手枕在脸旁,面向床前不远处那道素纱折屏。

一道折屏将内室隔为两段,连宋睡在折屏那边的矮榻上。小祖媞躺着的大床旁,锦衾打的地铺里,则躺着天步。

劳累了一整日,天步似已睡沉了。

隔着素纱屏,影绰间可见连宋和衣而卧,云被搭在腰间,也像是睡着了。

“这么早大家就都睡了。”小祖媞叹了口气。因睡不着,她开始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起来。先想的是连宋。

她自降生便待在姑媱,没怎么出过门。檀树老爹说他们这种待在姑媱不出去的行为叫作隐世,而姑媱之外的八荒四海就叫作“世外”,“世外”那些神魔妖鬼人什么的,可以统称为“世外之人”。“世外”是极危险诡谲的,而“世外之人”是很狡诈奸猾的,尤其是各族的显贵们,更是奸猾之辈中的翘楚。

小祖媞没怎么见识过“世外”,也不认识几个“世外之人”,檀树老爹这些话,她之前都是很信的。可如今她认识了连宋,这个天君的小儿子,无疑是神族中极显极贵之人了,却待她这样好,又体贴,将她照顾得妥善极了。她敢说在照顾她这上头,连檀树老爹都不及连宋稳妥。再加上他还这么好看,是她见过的男神里长得最好看的了,她简直不能更满意他,对檀树老爹那些话便有些怀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