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舞的白纱中,似笼着一个人。他走近了两步,白纱忽地被撩开,那人影扑进了他的怀中。或者说,跌进了他的怀中。灯笼坠地,明珠滚动,在那轻晃的柔光之中,他看清了怀中人的脸,蛾眉轻蹙,右眼的眉骨处贴了柔润的金色光珠。祖媞。是她。
上一次三殿下同鄄迩在这境中时,他是觉得头有些昏沉,或许脑中还出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幻觉,但他并没有感受到所谓此境能将人的爱欲放大一百倍的功效。然此时,辨清怀中这个人是谁的一刻,七情六欲竟于刹那涌上心间。见她美丽,他便喜欢;见她羸弱,他便怜惜;见她蹙眉,他便担忧。
他震惊于此刻自己的感受,亦明白这不正常,想要稍微推开她,或者借说话转移注意力,以使一切回归正轨,因此他问了她一个他原本便知道答案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可他的手刚要离开,她便无骨似的往下坠,他不得不重新抱住她,听她闭着眼轻喃:“站着好晕,又很累,小三郎,我想躺着。”
她体内的西皇刃邪力才平复下去不久,精神力和身体应当都很虚弱。坠入此间后她还能维持清醒到此刻已属不易,她的确应该觉得累了。
他心中怜惜更甚,着实无法拒绝她,踌躇了一瞬,他席地坐了下来,使她躺进了他怀中。
她靠在他怀里,枕在他膝上,因和他在一起而感到安稳似的,轻蹙的眉展开了,低声同他倾诉原委。那声音很轻又很弱,带着疲倦和困意,说一会儿,停一会儿:“我失重了片刻,睁开眼,四周都是白纱……我好像进入了一个迷宫,想要找到出口……打转了一会儿,就看见了你的灯笼……”她闭着眼睛喃喃,然后慢慢地,那声音听不见了。她累极了,困极了,所以说着说着,便那样睡着了。
银月,白楼,微风,轻纱,雪白的毯,滚落的灯笼,枕着他的腿安睡的美人。三殿下一阵恍惚。他心中有许多情绪,甚至觉得,拜这爱欲之境所赐,七万年来,他最感性的时刻,恐怕便是此夜了。他能有这种想法,说明了他还保有着不愿沉沦的清醒。
但要保有这种清醒是很磨人的,他必须不断同体内的七情撕扯。而在这撕扯中,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影子——此前在爱欲之境中,鄄迩来诱他时,他脑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影子,或者说幻觉。
在爱欲压过理智占尽上风之时,那幻觉中有着如瀑青丝、婀娜体态、似一场雾一抹云,美,却朦胧不真的影子,竟有了实体,飘飘荡荡,栖在了他的怀中,与枕着他的腿安睡的女神重合,那样相契,仿佛她们就是一人,只是此前他不曾意识到。
而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心神为之巨震。
在巨震的间隙,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心镜中他的忆河,河水中的那一帧空白,以及在那帧空白之前出现却又突然消失的祖媞的身影。
他突然发现,或许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以为忆河中的那一帧空白是同魔族相关,以为他同祖媞在天柜山的旧缘是同这天地大事相关……但有没有可能,所谓的他们之间存有旧缘,那缘,指的其实是男女情缘?
这本该是很无稽的一个猜测,可是夜、此刻,当他的情绪被数百倍放大时,他的判断告诉他,他与祖媞曾有旧情的猜测,比此前他关于二人旧缘的任何一种推测都更为合理。如此,殷临对他的奇怪态度便说得通了。而当初和小祖媞立下噬骨真言后,他第一次唤她“阿玉”时,心底莫名出现的心悸和熟悉感,也说得通了。同时,她和他吵架,她对他说连三哥哥你都七万岁了,也还没有遇到你的命定之人,没有因为她介意过去你身边美人如云,不愿和你好而发愁神伤……为何会令他心底一窒、疼痛非常,也就能找到答案了。
然问题在于,若他们只是在天柜山偶然相逢,在一起共度过一夜……他并不认为,只凭这一夜,他就能对她生出什么情来,令他在潜意识里怜她、惜她,甚至为她痛。所以很有可能,他的记忆并不只出了那一帧差错,他们也并不只有那一夜。
或许,他的记忆被人改动过,有人用一套细节翔实逻辑精准的假记忆,覆盖了他真实的记忆。这很有可能。
得出这个结论,他本该感到震怒。但连他自己也觉奇怪,他竟没有。
他仿佛在做一个拼图游戏,终于找到了遗失许久的一片拼图,将手中珍爱的画卷拼完整了。得到一幅完整画卷的喜悦让他不再在意最后一片拼图让他费了多少神,只是庆幸,终归还是找到了它。他此刻便是这样的心境。
他庆幸他终于还是搞明白了他的记忆究竟出了何种问题。这一片拼图对他而言至关重要,虽然他还不知它长什么样,但用它去暂时堵上心底的那个窟窿,也已够用了。
想到这里,三殿下竭力压下了心底的诸多情绪,和随之伴生的欲。他打算立刻带祖媞离开。虽然刚开始他还不太明白这爱欲之境对他的影响力,但在适才的这半刻钟里,他已很清楚它的厉害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坚持半刻钟。
他伸手去抱她,欲起身前往境门。打横抱住她时,她还是安静的。若她一直安静,这会是一桩还算容易的事。可当他正要起身时,她动了。仿佛他要站起来令她感到很不舒服,她抗议地哼了一声,挣开了他环着她双膝的手,朝他怀中躲去,双手搂住了他的腰。他其实也可以不顾她舒适与否,强行将她带走。但这一刻,他却没法动。
她没有醒。
他必须先对她有欲,这爱欲之境才能放大他的欲念。无可否认,他对她是有欲的,且一想到他们很可能原本便有旧缘,更让他难以克制。
他不自禁地抬手轻触了触她的脸。手指的碰触可能令她不舒服了,她低哼了一声,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他的手,将它固定在了腮边,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固定好之后又蹭了蹭。不过这些动作皆是下意识的,她依然没有醒。
他从前以为,她对他那些本能的亲近皆源于他们曾立下噬骨真言,但此时此刻,另一种可能却如一张致密的蛛网,缠绕住他的神智狠命挤压,将所有的冷静与清醒都推挤出去,只留下放大百倍的他对她的诸多感性情绪,让他的心如被烈火炙烤。
她的唇离他的掌心很近,他只需动一下便可以触到。但他并不想用手去碰触那花瓣一般的唇。迷乱的神思里,他想了起来,或者不是想起来……更精准的表述,应该是他有一种感觉,她的唇是柔软的,吻上去,会是温暖的,当他贴紧她,她会轻微地颤动,而在那时候,她的眉骨和眼尾,是该有些泛红的,现出胭脂化雪一般的色泽;眼应是水润的,像是含着泪,但却又没有含泪……
他不再记得要带她出去。
夜很静,明月朗照此间,清风缠绕着白纱在不远处跳一出静默的舞。三殿下鬼使神差地抬高了怀中女子的头,在她不适地皱眉前,吻住了她的唇。果然是柔软的,而又温暖的触感。他似乎闻到了花香,是百花的馨香,那也令他感到熟悉。血液在身体里躁动,他想要好好珍惜她,轻柔地吻她,他也是这样做的,但同时心底又生起了施虐欲,想要重重折磨她,将她吻醒,看看她的反应。他想象中,她是会害羞的,但又会有一种天真的大胆,她多半不会推开他,而是会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加深这个吻。纯洁的,美丽的,脆弱的,坚定的,可怜的,却又无畏的,对他……对他如何呢?
他的头突然一疼。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虎啸。
四境兽的啸声惊醒了三殿下,使他觅得了片刻清醒,得以找回理智。趁着理智尚在,他赶紧抱着祖媞离开了四境阵。
他们回到了那断崖上的小阁楼。
安置好祖媞后,他去阁楼旁边的山瀑里静坐了一夜,以区分他在四境阵中关于他和祖媞有旧情的推测,哪些是理智的,哪些是纯粹感性的。最后他依然觉得,所有的推测都符合逻辑,并非是他受爱欲之境所扰感情用事。而若他的记忆果真被修改过了,相我之境的心镜对这事是不会再有什么帮助的。他得抽空去十里桃林一趟,令折颜上神为他查看查看。虽然他极厌恶他人触碰自己的记忆,但此番却不得不如此。这是无奈之举。
之后的两日,四境兽养好了伤,他不用再看着这异兽了,而祖媞虽然还没醒,但探她的灵府,也没什么大碍了,他便带她回了麓台宫,依然暂居于扶澜殿。
这就是星令洞中,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
祖媞醒来后,他来看她,同她说了这许久的话,其实许多时刻,他都在佯装冷静。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过关,没想到谈话最后,她却还是问起了他们在星令洞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糊弄了她。他也知道她不是很相信。但他不愿她知道那些事。因为他们之间到底是如何,现在还影影绰绰,如雾里看花。
这是无从说起的一件事,他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但他也不想骗她。因此最后,他只是笑了笑,低声道:“有一个关于我自己的谜题,我还没有搞清楚,等搞清楚了,我会告诉你。”
其实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若他们果真有旧缘,他的记忆又被更改了,那是谁更改了他的记忆,为的是什么?她为什么也像是忘记了他们之间曾发生的事?这些都需要他去弄明白。
最后他站了起来,状若无事道:“你早些休息,明日我们便启程离开。”
祖媞点了点头,看向他的眼神里有疑惑,也有一点探究,但她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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