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三殿下回了元极宫,召她说话时,除了照例问了她的起居和功课,破天荒还问了她此事,说当日答应了她母亲为她择一位好夫婿,既然天步为她挑选的神君她都不满意,她可以说说想要什么样的,他在外头帮她多留意一些。
他说这番话时像个长辈,她没忍住,有些尖锐地问他:“殿下就这么想将我嫁出去,是元极宫已不欲留我了吗?”
三殿下看着她,像是有些惊讶:“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垂下头,沉默了许久。许久后她道:“我只是,只是不想随便挑选一个人,然后嫁给他。”她抬起头,看向连宋,鼓起勇气道,“我想找一个我喜欢的人,虽然我还不懂什么是喜欢。小时候,我看着那些神女因为喜欢殿下您而求入元极宫,为了获得您的青睐那么努力,觉得她们很无聊,但如今……我长大了,竟依稀有些明白她们的想法了,我也想……也想体验那样的喜欢,我想嫁一个能让我那样喜欢的人。”
“你的想法不错,”三殿下点着玄扇的扇柄,“不过,”他纠正她,“你说的那些神女,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对我却并不是什么喜欢,不过征服欲作祟罢了。”说着自觉有趣地笑了笑,“就像是想要征服一匹绝不驯服的马,或是一头永不认主的坐骑,她们享受的是征服的快感,却不是什么喜欢。”他贬低地将自己喻作马匹和坐骑,态度也是那样闲淡平和,并无被冒犯的不豫,还觉得好笑似的弯了弯唇,风度迷人。他将扇子换了只手握着,忠告她:“你要同她们学习喜欢是如何,怕是会走错路。”
她从不知他是如此看待那些追逐他的美人的,不禁怔道:“那、那喜欢是什么样的?”
他又笑了笑,仿佛她问的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知道?”她不禁嗫嚅:“可、可……”
他收了扇子:“有时候我也会有错觉,觉得我应当是知道的。”他静了片刻,然后揉了揉额角站起身来,“但实际上,我并不知道。”临走时他对她道,“若有一天你弄清楚了什么是喜欢,喜欢上了谁,想要嫁给他,可以告诉我,只要他的身份不过分,我会尽力如你之愿。”
待连宋离开,她才回过神来。三殿下此前从没有和她谈论过此等话题,她在元极宫住了七百年,从未如此接近过三殿下的内心。她其实不太能理解他的倒数第二句话是什么意思,不懂什么叫作“有时候会有错觉,觉得应当知道,但实际上却不知道”。但她觉得说着那话,揉着额角似在追忆着什么,却抓不住那种追思的三殿下,好像很孤独,也很寂寞。
她想她此夜所见到的是一个旁人绝没有见过的三殿下,这种想法令她雀跃,同时,也令她脸红心跳。虽然彼时她并不知道,为何她会脸红心跳。
不过不久之后她就明白了,因为她喜欢连宋。
不知道自己喜欢三殿下时,鄄迩还曾为自己的清醒、为自己与那些神女的不同而感到过自傲,如今,她却同她们没什么不一样了。喜欢一个人,原本应当是诗一般美妙的少女心事,可陪伴着她这隐秘少女心事的,却是深深的自卑与自厌。
她无比清楚,三殿下待她如此周致,乃是因同她母亲有旧谊;三殿下照顾一个孤女,天君和整个天族都不会说什么。可正因她是个卑微的孤女,也断绝了她以“一个爱慕三殿下的女子”的身份,留在这元极宫中。
身份高贵的神女们,在追逐这游戏八荒的浪子时,还能寄望征服他、得到他的真心后入主元极宫,成为这偌大宫殿的女主人。可她呢?这是一份无望的,看不到任何前途的、没有未来的爱恋。
当年她离开九重天,三殿下寻到她时,问她为何要回青鸟族,难道忘记了她母亲对她生父的遗恨?彼时她无话可说,她如何能告诉他,她只是想要得到一个有一天能与他并肩的身份?
她是在阴差阳错之下得知她的生父竟是青鸟族的蔚仪王君的。蔚仪当初欺骗了她母亲,而后有了她。她是谎言的产物,一个背德的私生女,所以她的母亲一生怨恨她的父亲。彼时她是怎么想的呢?她想,就算会让母亲失望,她也要回到青鸟族,即便只是王君的一个私生女,那也比孤女的身份高贵,而她定要站得更高、最高,高到有资格许入元极宫,成为那座她住了七百年的宫殿的女主人。
她选择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极为痛苦的,且不堪的路。
以一个私生女的身份,得以承继王君之位,这万年的时光,她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捱过来的?所受的那些苦,她抗拒去回顾。
自回到青鸟族,将目光锁定在一族之君的位置上时,她就像走入了一场噩梦。接着,是一场又一场的噩梦。却是她主动选择的噩梦。
如今,噩梦终于醒了。
所有感知都回归了身体,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睛。她偏过头,瞧见那一袭白衣的青年就站在不远处,正拎着一张方子细看。她发出了一点声音,青年转过了头来,神姿英拔,如玉之颜。她眼角泛红,不禁轻喃:“三殿下……”
连宋回头对空山老说了句话,空山老拱手退下。连宋放下方子,来到了她床边。她挣扎着坐起来,连宋扶了她一把,让她背靠着锦枕坐稳了。
她刚刚醒来,体弱力虚,无法下榻,因此只侧身在榻上深深一拜:“鄄迩谢三殿下救命之恩。”
这一次,连宋没有扶她,这在她意料之中。她坚持着没有抬头,良久之后,听连宋道:“起来吧。”她方平身。
喘匀了气,她再次开口,声音轻颤,眼角仍泛着红:“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其实她并不后悔。
连宋没有说话。
她在心中微一斟酌,随之苦笑:“大约三殿下也猜到了,竹语无意中救下太子殿下,是我做主封锁了此消息,但我却知三殿下一定会查到太子在朝阳谷,天君也会让殿下来朝阳谷中……”她顿了顿,“今年是我离开元极宫的一万二千零四十七年,虽被父君认回族中,但这些年……”她没有将话说完,然脸上隐忍的表情却尽现了这万年来的坎坷,她勉强一笑,“我常常回忆起在元极宫的时候,想见殿下一面,但我知殿下并不想见我,所以才……”
连宋垂眸看着她:“想见我一面,又如何呢?”
她一手抚心,神色黯然:“在元极宫的日子,是我此生最无忧的时光,其实我明白,当年我执意回青鸟族,殿下是很生气的。放弃了殿下为我铺的那条坦途,辜负了殿下的心,我一直,欠殿下一个道歉。”她眼睫微颤,“这声抱歉存于我心万年,已让我不堪承担,所以即便知殿下不想见我,我也想再见殿下,当面对殿下说出这声抱歉。”
连宋淡淡地:“如今你已贵为青鸟族王君,我铺给你的那条路,比之王君之位,着实不算什么,可见你当年的选择是对的,不用对我道歉。再则,我也并没有不想见你。”
她抬起眼来,眼中泪意盈盈,像是喜极而不能置信:“殿下真的,没有不想见我?”又赶紧抹了一把欲出的泪,“那、那请殿下不妨在青鸟族暂居一些时日,往日总是殿下照顾鄄迩,如今,鄄迩亦想款待殿下,以酬殿下的旧日之恩。”
连宋没有回答。
但她知他虽看上去冷淡,内心却柔软。当年对她那样好,很大程度上也是觉得她可怜。她幼年还颇有心气,最恨同人示弱,可这些年在青鸟族,为了一步步爬到王君之位,她有什么没有做过,区区示弱,又有何不能为。
她正要抬袖拭泪,以博连宋同情,答应她的所求。连宋却突然开了口:“可以。”他说,“朝阳谷风景秀丽,我又向来无事,倒是可以在此住一阵。”
这一夜下了雨,漆黑夜幕下天地蒙蒙。暮春的雨夜,仍是有些寒凉的。
三殿下撑伞回到扶澜殿时已是子夜。为小祖媞守夜的天步警醒,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点了灯来迎。三殿下将合上的伞递给天步,示意不用她伺候,让她陪着小祖媞先去睡。
小祖媞已睡熟了。
三殿下自净室中擦着头发出来时,听到原本静谧的内室里忽传出了两声轻哼,是小祖媞的声音。紧接着是天步忧急的低声:“尊上,醒醒。”三殿下擦发的手一顿,急走两步掀开水晶帘,来到小祖媞安睡的玉床旁。
床头留了一只半开的蚌,内间嵌着一颗明珠,半含微露的光柔柔地笼着整个玉床,云被中的小祖媞像是做着噩梦,双眉不安地蹙起,额上渗出了汗,口中无意识地低吟着什么。天步正握着小祖媞的手,面含惶急。
折颜上神此前就一再告诫过,不能让小祖媞情绪波动过大,否则易影响神魂平衡。三殿下微微一凛,在床边坐下,从天步手中接过了小祖媞的手:“阿玉,醒醒。”连续呼唤了数声。
在这数声呼唤中,小祖媞缓缓睁开了眼睛,对焦后她发现了坐在床边的连宋,爬起来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中,嗓音里含着恐惧和惶惑,像孩子告状似的,带着哭腔,主动诉说自己经历了什么:“连三哥哥,我做了噩梦!”
连宋一只手轻拍小祖媞的背安抚她,一只手放在她的额角试探她的神魂。幸好,她的神魂并无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