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握了一下盖在腿上的薄被,微垂了眼眸:“但我不知道,她其实并不想与我为配,她一直想要退婚。”
玄扇敲在玉椅的扶臂上,很轻的一声,三殿下盯着少年太子,颇感意外:“所以,你是真的喜欢上了白浅,而她想退婚之事,让你很是受伤?”他的手指点着扇缘,不可思议道,“但据我所知,你从没有见过她。”
一身玄衣、病容苍白的少年太子重复了一遍那个词:“喜欢?”
他笑了一下,那笑很淡,不到眼底,看起来是个自嘲:“我其实并不知什么是喜欢。如三叔所说,我甚至一面都没见过她。我只是知晓有这么一个人,她将来会与我成婚,同我共治八荒,如此罢了。”
他停了一会儿,嘴唇轻抿:“或许我只是习惯了此种认知,故而才会觉得亲近青丘、接近上仙,是理当如此之事。就如同习惯了太子的身份,习惯了修行、上进,照着天君的期望,成为一位合格的储君。我会觉得这些都是理当如此之事。只是没有想到白浅上仙并不觉得与我的婚事是理当如此。”
说完这些话,他静了许久。三殿下由他沉默,没有说什么。
许久后,少年太子重新开口:“至于三叔你所说的……白浅上仙的顾虑,”他将目光移向了窗外,定在了窗外的一棵烟柳上,“或许上仙她有顾虑,但更或许,她没有,她只是单纯地讨厌我,所以想与我退婚。”他揉了一下额,“这些我不太懂。不过,既然上仙想要退婚,我愿遵循上仙之意。她什么时候想与我退婚,我都可以。今后我也不会再自以为是地……”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少年太子及时地住了口,没将那句话说完,然后淡淡地、看似平静地换了一番措辞,“自此之后,我同上仙再无干系。”
太子一席话毕,室中一时静极。片刻后,三殿下点了点头:“也好。”
太子微抬目,看了三殿下一眼。方才一番话似已耗尽他的精力,太子的病容更见苍白,他一脸疲惫:“三叔方才不是还希望我去打消白浅上仙的顾虑吗?我以为三叔会觉我稚气,不够顾全大局。”他垂了眼睫,可能太过疲惫,无力再精确控制自己的表情,面上现出一丝颓然来,“为了天族之利,我的确应该去打消上仙的顾虑,争取同青丘联姻才是。”
三殿下收了扇子握在手中,笑了笑:“我又不是天君,日日考虑天族之利。”他站起身来,“如果喜欢,那就去追,既然也不是喜欢,那的确也没必要去挽回。”替疲惫的少年太子将帷帐放了下来,“你累了,先睡一会儿吧。”
太子醒后,便一直由空山老调理着在伏波殿中养病,已养了六七日。期间小祖媞随着连宋去瞧过太子三五次。
要说,小祖媞虽不通男女情事,却也是个知人情世故之人,她自然看出了竹语王姬喜爱太子殿下。
太子醒来,她觉得照理说竹语王姬应是最高兴之人了,但她在花园里碰到过几次竹语王姬,王姬皆愁眉不展。
她观察了一阵子,发现王姬确实日渐憔悴,觉得很奇怪。后来才从花园里小宫娥的闲谈中搞明白,王姬如此,乃是因她虽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太子醒来后也对她颇有礼遇,可态度总是淡淡的,王姬觉得太子殿下不喜欢她,伤心,伤肝,伤怀,故而憔悴清减。
小祖媞一直觉着竹语王姬作为一株珍稀的青色亹冬花十分美丽可贵。这样美丽可贵的花,这几日却蔫蔫耷耷的,连叶子都卷了起来。试问小祖媞一个惜花之人,如何能对此视而不见坐视不理?
她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日里,不请自来地走过去坐在了水榭里竹语王姬的身旁。
她自来熟地屈起手臂,扶住右颊,看向竹语,轻言细语地安慰她:“不要不开心了竹语姐姐,太子他并不只对你一个人冷淡的,最近他对谁都很冷淡,我听连三哥哥说,他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所以才对谁都冷冷的,和我们没有关系。”
竹语看到小祖媞坐过来,原本还有点蒙,听她说完这番话,心情却有点复杂。她原本是不喜欢小祖媞的,她可还记得初次见面,这俊俏的小郎君就定定地盯着太子殿下的脸看。竹语是个宅在深宫的王姬,话本子看多了人也比较有想象力,并不会觉得小祖媞是个小郎君就不能成为她的情敌,此刻她略微踌躇地问:“太子殿下……难道对你也很冷淡吗?”
小祖媞耸了耸肩,实话实说:“是啊,我还没和他说过话呢。”
少年人的好感就是来得这样莫名其妙,竹语立刻觉得自己对小祖媞产生了友情。小祖媞眼中,此时的竹语便是一株可怜又可爱的亹冬花,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美丽花盏的边缘。而在竹语眼中,则是小祖媞的手忽地伸到了自己脸旁,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侧脸。竹语呆了,慌忙往后一退:“你、你做什么?”
小祖媞真诚地笑了笑:“你是一株亹冬花对不对?”她捧着脸,发自肺腑地赞美竹语,“你好好看啊,因为太好看了,我就想碰碰你的花瓣,”又担忧道,“我碰疼你了吗?”
小祖媞所为,实打实乃登徒子行为,若是一个脑满肠肥者干了这事,就算是竹语这等柔弱不能自理的王姬,也会立刻唤人来将她打死。但小祖媞实在长得太好看了,虽是小郎君的打扮,却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美,目光又那么灵动纯净,因此看脸的竹语王姬立刻原谅了她,重新坐了回来,脸红了一下,说不疼。
微风拂来,御园飘香,两个看脸交朋友的人就这样在水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下去,说了好一会儿话,建立起了友谊,迅速地由“疑似情敌”变成了亲密友人……
这些日,闭关的弥暇女君一直未出关,苔野君倒是每日都来给三殿下和太子殿下请安。空山老的意思是现下太子不宜挪动,暂且在青鸟族医治休养为宜。三殿下也没有去较真儿太子是否真的不宜挪动,一应听任他们安排了。
第十日,朝阳谷中,王城酒楼的一间雅阁里,襄甲和卫甲两位仙侍见到了暌别已久的他们家殿下。二位仙侍一为文侍一为武侍,此前奉三殿下之命,去探两则不同的消息。
襄甲探的是魔族的消息。
近一月,襄甲同手下的仙侍们一直盯着魔族。月前魔尊庆姜大婚夜遇刺这事,虽未拿到明处说,但该知晓的人差不多都知晓了,只是大家想不通,谁这么本事居然还能行刺庆姜?当然,三殿下是知道所谓“刺客”是谁的,也知道她是扮作庆姜的新娘醉幽公主混进千绝行宫的,但那位醉幽公主被“刺客”弄去了何处,他也不得而知。
襄甲补充的正是此节消息。
据襄甲打探,说那醉幽公主在闺中时便有个情郎,原本就不愿嫁给庆姜。刺客乃是在迎亲半道神不知鬼不觉劫走了醉幽公主,还帮了公主一把,将她和她那情郎一同送去不庭山隐居了。刺客将这一切做得十分缜密,若不是半个月后醉幽公主自个儿从不庭山走出来,跑回去投奔了庆姜,可能谁也难以找到她。
而醉幽公主之所以主动走出不庭山,却是因她那情郎竟抛弃了她。她那情郎原本同她在一起,便是指望着当了公主的驸马,在缃之魔族能受重用。他既对公主非是真心,如何忍得了不庭山的穷山恶水,故而进山没两日便逃了,徒留公主一人独居深山。被情郎抛弃的公主想了十天半月,倒也想明白了,出山后,便直直去了庆姜处。
襄甲虽是元极宫打探消息一等一厉害的文侍,但他还有个爱好是说书,因此禀起消息来跌宕起伏。襄甲大叹:“想不到庆姜魔尊竟是个情种,醉幽公主此举,其实也算成婚当日逃婚私奔了,但他竟忍了下来,醉幽归来后,他依然如珠如宝地待醉幽。醉幽方被情郎伤了心,见庆姜待她如此,大为感动,也不再责怪庆姜巧取豪夺迫她许嫁了,倒与之尽释前嫌琴瑟和鸣起来,也是奇了。”
襄甲叹完庆姜与醉幽的这段奇缘,终于不再像个说书的,有点禀正经事的样子了,正色道:“但无论如何,此事也是桩丑闻,不宜宣扬,故庆姜只能隐了他成婚夜遇刺之事,为这事遮掩。因此,除了少数知晓内情的人,外头只以为这场大婚极顺利,庆姜在新婚当夜便如愿抱得了美人归。另外,劫醉幽的刺客也很缜密,劫持醉幽时做了伪装,即便醉幽回来了,也提供不出什么线索以供庆姜追查到那人。”禀到此处,襄甲停了下来,难得有点尴尬,“故而……我们也没有……呃……查出那人到底是谁……”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后,双手一拱,认错认得飞快,“属下办差不力,请殿下降罪!”
襄甲头垂得低低的,等待三殿下降罪。不料殿下竟没有降罪,只道:“既然庆姜都查不到,那你们查不到也没什么,这趟差办得不错,不用耗费精力在那刺客身上了,只继续盯着庆姜吧。”
襄甲受宠若惊,要知道三殿下从前可不是这样好说话的,但他一时也想不通这是为何,一头雾水地领命退下了。
襄甲之后禀事的,是武侍卫甲。卫甲所禀的,乃寻太子殿下救命恩人这桩事。卫甲作为一个武侍,禀事没有襄甲那么花里胡哨,只道自己接到命令后,便立刻前往空桑山,去山下数百个山洞仔细搜寻了一遍,然后在一个遗有血迹的山洞里寻到了一块白帕。
那帕上染了血,是太子殿下的血,而那帕子的料子非丝非棉,极柔软,纹理中透出星辉般的光泽,竟看不出由什么制成。
他去北荒请了见多识广的北引智叟辨看,智叟说那是以东荒夕光为材造出的绫布,他曾听说青丘之国的凝裳帝后,爱以东荒夕光织布,而这些珍贵的绫布都用在了她最宠爱的幺女白浅上仙身上。
卫甲平直道:“故而综上,属下推测,在太子殿下性命危急之时,以珍宝救他,助他渡过难关的,极有可能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白浅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