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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罪人

如火烧般的灼痛遍布全身,皮肤就像被开水烫过后用纱布仔细贴合包裹,然后猛然撕开。在迷茫与刺痛中,林旧陷入了自我保护的休眠,沉入在记忆的长河之中。清澈与灵动似乎永远不属于这里,倒是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浑浊而黏稠的旋涡,卷着一块生命沉入河底。拖着伤痛的身躯,林旧仿佛一个局外人似的,在河边游走,时而停在旋涡旁,翻看那些沉没的记忆,与过去再做相会。

困扰了许多天的噩梦终于结束,本该高兴的他却始终打不起精神来。恍惚间,三年前的旋涡投射出影子,那是久未谋面的父母,却再无熟悉的普通与憨厚,取而代之的是智慧磨灭后的迷惘,雄心消尽后的颓丧。他们身着从未见过的白色大衣,背对着自己,身形逐渐消散,连挥手都来不及。

梦境总是如此奇怪,无论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在这里都会变得司空见惯。人们费尽心力创造了这个宏伟世界,又将所谓的常识抛之脑后。不会有人对自己的梦感到荒唐,因为他们本就是梦的一部分,并深受梦的熏陶。

记忆的长河在前方断流,被一堵耀眼的闪光拦腰截断。在璀璨的光芒中,林旧看到好多身影向前走去,最终被光芒吞噬。其中有一个略带苍老的女性背影,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迟疑,像是有什么留恋。

在最终濒临消失的时候,她转过身,朝着林旧的方向挥了挥手,沧桑的面孔带着和蔼的微笑。

“姨妈!”林旧猛地睁开眼,浑身的疼痛又迫使他闭了回去。突如其来的明亮惹人晃眼,从荒谬的国度归来,他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缓一缓。

“醒了。”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男声恰到好处响起,让林旧对现实的到来感到略微心安。

林旧依然闭着眼,没有一丝力气说话。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处,他听到那个男人起身,开门出去了,关闭的房门响起古老的嘎吱声,顺便将一缕音乐牵入房中。

是《致爱丽丝》。如果刚才听到的,像是比尔·亚特的声音让林旧有了一点这个想法,那现在无疑已经可以确信,自己身处的并非是睡前所在的那个老旧小区的房间中,而是相距有十几个小时路之外的,属于“歌者”那个神经病的豪宅。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林旧一无所知。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林旧的思绪,不等林旧回答,门便被打开,《致爱丽丝》的声音清楚地传入屋中,随之而来两个人,一人步伐轻巧的迈入,另一人手握着门把手,在前一人的示意下,将门轻轻掩上。

“你好,嗯……林旧……先生,又见面了。”来人是爱丽丝。

“你好,爱丽丝小姐。”林旧艰难的开口,瞥了一眼站在门口死盯着自己的比尔,浑身的灼痛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这是……”

爱丽丝和比尔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陷入了沉默。许久,比尔终于开口:“还是让我来解释吧。”

“今天凌晨四点零四分,你所在的小区发生大规模爆炸,爆炸的源头是你家的楼层,或者更准确的说……就是你家。”

看着说不出话的林旧,爱丽丝从兜中取出了一颗红宝石,撩起的银色长发下露出了一根长长的耳机线。她将宝石轻轻地放到床头柜,折射的光影像血迹一样摊在木质桌面上,缓缓流动,而作为依凭的戒指环却无影无踪。但即使没有了所谓的依凭,这颗“心脏”依然在显示着自己那蓬勃跳动的生命。

“这是那枚戒指。”像是看穿了林旧心中所想,爱丽丝回答道,“不得不承认,这颗宝石确实更认同你。”

“好好休息吧。”

说完,爱丽丝便退出了房间,在房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她像是补充似的说道:“宝石和戒指环的材料同样坚固,一损俱损。你真的很幸运。”

门被关上了,嘎吱的声音像是哀鸣,也像是嘲讽。从混乱的梦中逃出的林旧,此刻被卷入了更加混乱的现实。

“小姐,我们的提醒,是否有些操之过急?”比尔跟着前面那人的脚步,试探地问道。

“是吗,我觉得已经足够隐晦了。”爱丽丝慢慢地走下楼梯,来到空无一人的大厅。那个整日窝在沙发上喝酒,对偶尔下楼的她温柔打招呼的人已经不在了,连一张字条都没有留下。窗外还是一样的世界,绿树成荫,生机盎然,捏着一缕欢笑的阳光顺着窗帘缝悄悄溜进来。有谁会在意一片平平无奇的叶子从茂盛的大树上飘落,又有谁会在乎不相干的生命在名为“新闻”中的逝去。

“把窗帘拉开吧,毕竟,我们也不会再看多久这里的阳光了。”

阳光真的很刺眼,特别是对久处黑暗的人来说。

林旧躺在床上,包围而来的阳光给了他所谓“光明”的安慰。但安慰毕竟只是安慰,像酒一样。除了让人麻痹自己,暂时忘却烦恼之外,毫无用处。在阳光下奔逃了许久,给了他“自己也属于这片天地”的错觉,其实在那个时候,自己不就已经意识到真相了吗?

“删除记忆终究只是记忆的隐藏,即使用编写的经历来掩盖,也挡不住事实的脚步。”

“事实永远不会消失,只会被人造的幼稚镣铐暂时掩藏,而它本身,则长久的驻留在记忆的长河深处。”

“要是什么都不会发生就好了,这样那所谓的事实,最终也会在生命的尽头,随着记忆的消逝而被彻底忘却。”

“这样,你的生命就不会被拖进无尽的刑场,你的生活会在普通世界中更加快乐。”

“我们终究不一样。”林旧呢喃着那白衣下的两人对自己说的最后一段话,“慕斯克用上一代的所有可能换取了下一代的希望,在毁灭的同时创造了新生。我们继承了他的使命,却始终无法贯彻他那疯狂的意志。”

“或许,将你蛮横地拉到这个世界,又完全负不起责任的我们,才更像是罪人吧。”

林旧沉默了。爱丽丝的提醒足够隐晦,但也足够明显,事实永远摆在那里,由不得任何人绕路。时间的凑巧,戒指圈的消失,还有那所谓的宝石的“认同”,统统指向一个结局。爆炸的光芒侵入脑海,截开了记忆长河,也撕去了蒙在事实上的那层外衣。

姨妈已经走了,很多人都在耀眼的闪光中走了。滚滚的浓烟裹挟着灵魂四处消散,将一个个名字从世界的名册中抹去。那些匆匆下楼的脚步声,市场大声的砍价声,楼梯相遇的招呼声,都将化作新闻上的死亡人数,在家人的哭声中逐渐远去,直到被人彻底遗忘。

林旧清楚,如果自己没有把戒指带回去,如果自己没有从爱丽丝手上拿下戒指,如果自己没有理会歌者的“邀请”,那么之后发生的事,就与自己无关了。死亡的事实依然会发生,但那不是自己的罪责。

但事实不是如果。自己是灾祸的闯入者,所以自己有罪;自己是灾祸的携带者,所以自己有罪;自己是灾祸的幸存者,所以自己有罪。比起惩治灾祸,人们更乐意惩治他们所定义的“罪人”。包含着罪恶出生的他,在光明的宽恕下活过了一段日子,终于在此时被打回了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保护了这看似普通的脆弱生命,并将在以后和这个人踏上逃亡者的旅途。

“最后还是发生了,你们的愿望看来很难实现了。”

“不过不要担心,现在,我们算一样的人了。”

“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