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先生本来对给祈彦上课之事并不甚在意。
他身为祈瑱的僚属,事事自然都以主家的喜好为先。侯爷并不看重这个嫡子,那他当然也不会将祈彦放在心上。所谓指点,对他而言也就真的是随手指点两下的事情,不过是给程嘉束这个名义上的侯夫人几分薄面。
但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提起了几分兴趣。
他又继续往旁边看去。写字的大木板旁边,正对着书房门口的位置,靠墙摆了两个大柜子。柜子的下半部分用柜门封了起来,上面则是分成一个一个的四方格子。
一个柜子的格子里放的是书籍纸张文具等,按类别摆放得整整齐齐。另一个柜子的格子里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大多是一些泥捏的瓶罐之类,还有些是烧成陶的;也有些上了色的。总之大多做工粗陋,显见是不谙手工之人的玩乐之作。
最左边靠墙的地方则是一张大炕,上有炕桌、靠枕等物不提,居然还放了一只五颜六色的棉布拼成的像毛毛虫一样的东西,足有两三尺长。
廖先生自然也见到过彦哥儿屋中那两只穿衣服的大熊,此时又见到这怪模怪样的毛虫,也不过暗暗一笑,心道这夫人倒是颇有几分童趣。
程嘉束这时已走到墙上挂的木板前,拿起布把上面写的字擦掉,对廖先生道:“此处粗陋,叫先生见笑了。这个板子是我让人做的黑板,教彦哥
儿上课用的。”
廖先生有些诧异:这板子明明是墨绿色,怎的却起名叫“黑板”?只他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与程嘉束纠结,只微微颔首。
程嘉束又从柜子里拿出笔墨纸砚等物,磨了墨,叫彦哥儿写几个字给廖先生看。
彦哥儿依言坐到自己位子上,认认真真写了几个字。
廖先生接过纸一看心中便摇头。若是其他孩子,八九岁了还将字写成这样,他是定然要出言呵斥的。但是夫人早说过,这孩子从小没有老师教导,都是自己照着字帖临的,也难怪下笔不稳,字体虚浮。这着实怨不得孩子。
廖先生心中叹息一声,和颜悦色道:“少爷的年纪,写成这样已经不易。今日起便跟我一起从基础练起罢。”
又接着问祈彦书读到哪里了。
彦哥儿眨着眼睛道:“现在跟着母亲读《论语》,学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了。”
程嘉束忙补充道:“之前说是学过《大学》、《中庸》,其实不过是叫他囫囵背下来,我胡乱讲讲罢了。先生若是得空,倒是最好能从头给他讲起。”
她给彦哥儿讲课,一是根据自己前生的记忆,二是根据买的一些集注,但她讲的课,又怎么能跟廖先生这样经过科举洗礼过的举人相比?自然是能让廖先生再讲一遍最好。
廖先生点头,轻咳一声道:“那夫人,老朽便开始了。”
程嘉束知趣告辞,欢欢喜喜去灶房了。挂心许久的一件大事临时解决了,程嘉束实在是开心,便去找石婶聊天。
石婶这才知道,原来程嘉束是请廖先生给彦哥儿上课。她跟程嘉束彦哥儿相处这几年很是融洽,感情也是非同一般,闻言大喜,一拍巴掌道:“这可真是太好啦!”
又笑道:”总算是来个能顶用不吃白饭的人了!”
程嘉束笑着嗔她:“石婶瞎说什么呢,再说,人家廖先生可是个举人呢!”
石婶听了更是高兴。
其实不要说是举人,便是进士,乃至六七品的小官,在常顺这等豪门骄仆眼里也不算什么。
可石婶在侯府便只是个粗使杂役,平日里也都是跟下头的仆妇们往来,却是不曾跟什么举人老爷进士老爷打过交道的,心里对这些读书人便有些敬畏。更不用提后来搬到璞园,在这荒山野岭里的别院里呆了好几年,来往打交道的都是些农户樵夫,贩夫走卒。眼界与格局那是实打实降低变窄了的。
听到程嘉束说廖先生是个举人,她便觉得很稀罕了,笑道:“咱们少爷本就聪明,再有这么个好老师,那更是了不得了。可见侯爷还是念着咱们少爷的!”
这话一出,程嘉束脸上的笑容便不由淡了下来。
廖先生教祈彦一事完全是自己一力争取来的。祈瑱只不过没有阻拦而已。若自己不提,祈瑱又怎么能想得到祈彦这个年龄,正是该上学读书的年纪?
夫妻别居是程嘉束先提出来的。她自然知道一旦选择这么做,祈彦必然失去来自父亲的庇护和支持。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不会对祈瑱有什么期待。
只她终究是一个凡人,脱不了爱恨嗔怒的藩篱。而祈瑱作为一个父亲,对孩子却连起码的责任都没有尽到,她亦做不到对此无动衷。
所有劝自己不去在乎的心理建设,不过是为了让自己面对冷酷现实的时候,能够好过一点罢了。
只是程嘉束素来习惯了隐藏心事,亦不想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倾诉给别人。便道:“廖先生在这里也待不了几天,也就是借这个机会指点一二罢了。以后还得再寻先生的。”
石婶看到程嘉束的神色,知道自己失言,也有些讪讪。
她又不是傻子,程嘉束自打来了别院,便花了大功夫整修屋子,把几个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自己却从来不提半点回京城的事情,也不爱听她提回京的话。
除了第一年石叔回了趟侯府外,这些年逢年过节夫人根本不提去请安见礼的话,仿佛跟那头完全没有关系,显见是根本就不愿意回侯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