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阳光明从蔺书楠手里接过空碗,把自己满碗的核桃重新交回到他手里,又陪着他走到正在水斗边用搓板奋力搓洗一件工装服的宁波阿婆跟前。
阿婆看到他们过来,直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脸上堆满慈祥的笑容,眼神里满是好奇。
“阿婆,洗衣裳啊?辛苦哦!”阳光明笑着问候,语气亲热自然。
“哎,是呀是呀,老头子这工作服,邋遢得来。”阿婆笑呵呵地应着,目光落在蔺书楠手里的碗上。
“阿婆,我是书楠的同学阳光明,也在红星国棉厂工作。”
阳光明简单地自我介绍,随即切入正题,声音温和,“从老家带了点核桃,分给大家尝尝。书楠说您老平时挺照顾的。”他适时地给蔺书楠递了个眼色。
蔺书楠会意,赶紧把碗递上,声音比刚才稳了些:“阿婆,您尝尝。”
“哦哟哟!小蔺同学真客气!谢谢你哦!”
阿婆顿时眉开眼笑,皱纹都舒展开了,她接过碗,看着里面饱满的核桃仁,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沪语夸赞道:
“这核桃真好,看着就香!肉头厚足!小蔺搬来是蛮好一个小囝,就是话少了点,以后多出来讲讲话,热闹点好!”
她热情地唠叨着,语气里满是长辈的关怀和鼓励,那声“小囡”透着一股亲昵。
接下来又拜访了三层阁的小夫妻。
丈夫叫陈卫东,是个面相憨厚的年轻人,在街道办的五金小厂做工,手上还沾着金属碎屑。
妻子李红梅抱着刚会走路的儿子,有些腼腆。
两人对蔺书楠的突然拜访显得有些意外,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但当看到气度沉稳的阳光明,又收到这碗平时难得一见的核桃仁,也都非常客气地收下,连声道谢:“谢谢蔺同志!谢谢蔺同志!太破费了!”
陈卫东还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后有啥事,喊一声就行。”言语间带着朴实的热心。
最后是住在灶披间的王老伯。
老人家头发花白,身形瘦削,话不多,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背心。
他打开门,看到蔺书楠端着碗,又看了看阳光明和邬宏涛,有些茫然。
蔺书楠低声说明了来意,声音还是有些拘谨。
王老伯沉默地点点头,接过碗,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带着点疏离但善意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低沉:“谢谢小蔺同志。”便轻轻关上了门。
一圈走下来,蔺书楠手里的碗空了,额头上也微微见汗,后背的衬衫有些汗湿,但心情却奇异地轻松了许多,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邻居们或热情洋溢、或客气尊重、或温和善意、或亲近热络的回应,像一股股温暖的涓涓细流,冲刷着他心头那层坚硬冰冷的冰壳。
阳光明始终在他身边,适时地帮他介绍、接话、化解他偶尔的语塞,让他不至于孤立无援。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融入这个小小的“石库门”的集体,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甚至……还有点温暖。
回到小小的亭子间,气氛明显比之前活跃、轻松了许多。
阳光明和邬宏涛都是手脚麻利、干活爽快的人。
阳光明从随身带的钥匙串上解下一把多用小刀,刀锋雪亮。他熟练地切开油纸,露出里面酱色红亮如琥珀、皮肉颤巍巍、散发着浓郁肉香的大肘子。
他用小刀灵巧地片下肥瘦相间、晶莹剔透的肘子肉,薄厚均匀,整齐地码放在一个洗干净的搪瓷盘里,酱汁浓郁欲滴。
邬宏涛则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裹烧鹅的油纸,浓郁的、混合着果木熏香和丰腴油脂气息的鹅肉香气瞬间爆发出来,霸道地充满了整个低矮的空间。
他也不用刀,直接上手,带着一股豪气,将肥美流油、色泽枣红诱人的烧鹅撕成大小适中的块状,鹅皮酥脆,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蔺书楠则忙着把蒸好的二合面馒头重新放到煤球炉上热了热,又把那碟乌黑油亮、咸鲜下饭的酱瓜和那碗碧绿的、清淡的盐水青菜端上桌。
小小的方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几乎不留缝隙:
一大盘油亮诱人、酱香扑鼻的肘子肉,半只色泽枣红、皮脆肉嫩的烧鹅,一盆用蔺书楠仅有的一口小铝锅现煮好的、爽滑洁白的米线,一碟咸鲜下饭的酱瓜,一碗清淡的盐水青菜,还有几个黄白相间、散发着麦香、扎实顶饿的二合面馒头。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肉食凭票供应的年代,尤其是在蔺书楠这简陋得近乎寒酸的亭子间里,这顿饭的丰盛程度堪称奢侈,足以让任何一个路过的人侧目惊叹。
蔺书楠看着这桌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的“盛宴”,再看看两位埋头苦干、吃得津津有味、脸上毫无嫌弃之意的老同学,心头最后那点难为情也被一股巨大的温暖和感激所取代。
他拿起筷子,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歉意和满满的感激:“明哥,宏涛,快吃吧。我……我这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委屈你们了。”
“委屈什么?这还叫没好菜?”
邬宏涛已经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块连着筋膜的肘子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嚷道:
“香!真他娘的香!书楠,你这馒头蒸得也地道,有嚼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