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军士已将孙岩带来。昔日的挽歌郎,披着青色僧袍,形单单,影只只。僧鞋登上台阶,看到跪在走廊拐角的骆子渊,孙岩表情剧变,怒目圆睁,冲上去扯住骆子渊,发疯一般地捶打。
“姓骆的,你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不去死?!”
那骆子渊,耷拉着脑袋,蜷缩着身体,动也不动,任他拳脚相加。
堂下大乱,军士急忙将孙岩拉开,孙岩痛哭流涕。
“孙岩,找你来有要事,不得胡闹!速上前来!”杨衒之沉声道。
孙岩止住了哭,踉踉跄跄进了大殿,走到跟前,瞅见了彭乐前方躺在地上的狐女,仿佛见到鬼一般,跌倒在地,两腿蹬地,发出呀呀的惊叫声。足足退出两丈开去,背靠柱子,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看来你认识她。”独孤信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们……你们……她……我……我不认识!”孙岩把头埋进怀里,一个劲哆嗦,语无伦次。
“你好好瞧一瞧,真的不认识她?”杨衒之微微眯起眼睛。
“不认识!我不认识!不认识!”孙岩低着头,大声道。
“混账!”杨衒之怒喝一声,“你连看都没看,就说不认识?!”
“大人,贫僧不认识她!不认识!”孙岩勉强抬起头,脸色煞白如纸。
“你仔细看看!”杨衒之猛地扯去狐女脸上的面纱,那张丑陋变形的脸于灯光之下,呈现在孙岩面前。
孙岩呆了!彻底呆了!他张大嘴巴,睁大眼睛,整个人如同被飞来的一柄长矛贯穿身体,呆若木鸡。
缓缓地,他站起来,双目死盯着狐女的那张脸,慢慢向前走了两步,想过去,却又迅速地往后退。他双手撕扯着自己的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恐怕只有你清楚吧?”杨衒之冷笑道。
狐媚鬼怪之说,向来便是玄谈。如今狐女亲现,先前孙岩所说便不攻自破。这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确只有孙岩和狐女清楚了。
众人齐看孙岩,目光沉冷,带着无比的质疑和愤怒。孙岩却根本不顾这些,他转身小跑着来到走廊下,一把揪起了骆子渊,连拉带拽将其拖到大殿中。
众人不明所以,窃窃私语。
“姓骆的!看看你做的好事!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孙岩将骆子渊推到狐女面前,死命捶打着他,声泪俱下。
骆子渊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他不做任何抵抗,任凭孙岩暴风骤雨一般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身上,呆呆地看着那张恐怖的脸,潸然泪下。
“都住手吧。”杨衒之静看着一切,对孙岩摆了摆手,“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世界可真小呀!原先以为是永别,却也能再次见到。”说了这句话,孙岩双手掩面,发出奇怪的声音。他哭了,双肩不断颤抖,哭得十分伤心。
“在下先前所说的与她相遇、接她回家、成亲,皆是实话。”哭完了,孙岩逐渐平静下来,“开始的日子,的确过得十分幸福。贫僧主外,她主内,生活清贫。可欢声笑语,十分温馨甜蜜,好的生活,便是如此吧。
“然后渐渐地,她就变了。对贫僧变得很冷淡,开始挑贫僧的不是,说贫僧偷懒,说贫僧粗人一个不懂得情趣,最后变得连话都懒得跟贫僧说了。
“她具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贫僧也不清楚。来得十分突然。贫僧很爱她,对这些指责也默默承受,的确如她所说,贫僧并没有给她好的生活。这是贫僧的错。”孙岩又开始流泪,泪珠大颗大颗滑下来。
“贫僧越发努力地工作赚钱,甚至把先前做挽歌郎的活计也重新拾起,贫僧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工作。除此之外,贫僧为人抄写经文、搬运砖石、照顾牲口甚至贩卖胭脂面粉给那些在奢华酒楼陪客的风尘女子。只要能赚钱,再卑贱的活贫僧都干。因此,每日天还没亮就出去,半夜才归家。每次赚来的钱,贫僧都全部交给她。她大多的时候都一声不吭接过,丢在桌子上,仿佛根本就不把那几个小钱放在心上。
“贫僧是个愚钝、粗笨的人,但终于也发现出很多异常来。比如,家中开始出现不少华丽的衣衫。当然都是她的,上等的丝绸,价值不菲,她买的那些胭脂,皆是市面上很难见到的高等货,贫僧曾为此询问她,她反而将贫僧骂得狗血淋头,说贫僧吝啬,不买衣衫于她还不允许她自己买。
“贫僧也觉得有理,的确是如此,也就由她去了。”孙岩声音悲凉,“后来贫僧发现很多时候,晚上回来时,她都穿着华丽彩衣坐在居室,面色绯红,满身酒气,一桌子酒菜。她原先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呀。这种种异常,贫僧都未放在心上,只要她高兴,贫僧一切由她,谁让贫僧是个贫寒之人呢。”
说到这里,孙岩深吸了一口气,道:“有一天晚上,有个邻居跑来告诉贫僧,说上贫僧家门时撞见了个男人,而且贫僧这个妻子告诉他,这个男人是远房亲戚。她先前就告诉贫僧,家人早已被乱军杀光,也没有什么亲戚,如今怎么会来人了呢?带着疑问,贫僧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忙回家。冲进院子,大声呼喊,发现居室房门反锁,便拼命敲门,听得里头乱成一片,杯盘跌落。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她对我怒目相向,破口大骂。贫僧进去,发现屋里没人,但后窗开了。贫僧问她那个男人哪里去了。她不但矢口否认,还说贫僧坏了她的兴致。贫僧不是傻子,贫僧分明看到桌子上摆着两副碗筷!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她对贫僧的态度好了不少。不再穿着彩衣饮酒,不再责骂贫僧,开始像以前一般操持家务,对贫僧也是悉心照顾。贫僧虽然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虽然也心如刀绞,但最后选择了原谅,谁让贫僧那么爱她呢。”孙岩抹了抹眼泪,“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三个月。一天晚上贫僧带着一批胭脂去洛阳大市的一家酒楼。那是洛阳城数一数二的奢华之地,其中都是醉生梦死的富贵人家,还有那妖艳女子。那批胭脂很快脱手,贫僧赚了不少,拿着钱下楼时,忽然听到旁边一个房间里传来欢声笑语,那笑声分明和她十分相像。
“贫僧偷偷凑过去,顺着门缝往里看,见到……见到……”孙岩眉头扬起,愤怒之色溢于言表,“竟然看到她和一个男人混在一起,做那苟且之事!”大殿中,寂静无声,众人都看向瘫坐在一旁形容枯槁的骆子渊。
“贫僧气急了,冲进去大打出手。”孙岩再次号啕大哭,“那可是贫僧爱得如命的女子呀!对这些所谓的富贵人士来说,这女子可能就是他们的新鲜玩物而已,随时可以抛弃另找新欢。可对贫僧来说,这就是贫僧的一切呀!”大殿里,众人看骆子渊的目光,也变得异常愤怒起来。
“贫僧被暴打一顿,扔出了酒楼。”孙岩昂头,似乎想让那泪水不要流下来,“大雨之中,贫僧失魂落魄地回家,寻了条绳子,想一死了之。可脖子套进绳子之后,环顾这个小家,想起以前两人的甜蜜生活,又觉得何等的可惜,何等的委屈!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吧。
“贫僧坐于堂上,等她回家。贫僧要当面询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她真爱那男子,若她真过不了和贫僧的生活,贫僧愿意放手。谁让贫僧爱她呢!”
殿外风骤然大了起来,吹过残垣断壁、枯树干枝,发出呜呜呜的声响。天生阴云翻滚,一片漆黑。
“贫僧等了她三天!”孙岩身体动了动,“第三天的晚上,她回来了。披头散发,衣衫覆雪,脸色苍白,一句话不说。贫僧原本想训斥她,想控诉她,甚至想殴打她!可见她那样子,贫僧铁石心肠也软了。安置她坐下,给她做了饭菜,她自始至终都不说话,垂着头,啪啪落泪,忽然又大笑起来,神情癫狂。
“然后她让贫僧去买壶酒来。”孙岩昂头长叹,喃喃道,“贫僧真不该听她的话,去买什么酒呀。”
“然后呢?”
“贫僧买酒回来,发现家已被大火吞没。她显然是将贫僧支开,放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