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拍拍列文肩膀,问道:“列文,出了什么事?他们要逃走吗?”
列文咂吧下嘴,阴狠地指着丁龙几人:“他们,偷了我们的牛肉。杂货铺里只有鱼干和墨鱼!”
“你搜到牛肉了?没有证据可别乱说话。”赵三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下对面几个人,“这几个身强体壮,好劳力,能干不少重活儿,你可不要打坏了。”
“牛肉,在他们屋里!他们偷监工们的牛肉!”跳鱼仔邀功似的凑到赵三跟前报告。
赵三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去看看。”说完进棚子绕了一圈,随意捞了一碗肉汤吃完,才擦了擦嘴满意地溜达出来,走到列文跟前贴着他耳朵悄声说,“我看过了,锅里是牛肉,不过不是你们的肉,是病死的牛肉,我卖给他们的。”见列文眼中有疑惑,笑了笑,“你去尝尝,有种怪味,跟你们的不一样。”怪味肯定有,加了咸菜干和酱料,洋人吃不惯的。
列文是个惜命的,他知道牛一旦得病死了肯定不是好病,病牛肉人吃了会染病,往往是烧掉或者深埋。有公司配给的健康牛肉,他才不会冒险吃那种肉。都怪跳鱼仔,茬没找成还害得自己挨了打,他狠狠给了跳鱼仔几棍子,带着人愤愤走了。赵三紧随其后,临走悄悄跟丁龙说了句:“肉炖得好吃,下次分我一碗。”
这一番热闹,把附近在棚子外煮饭的人都吓了回去。列文又在打人,他们可不想被连累。听得外面没了响动,才三三两两地出来接着做饭。丁龙他们莫名地跟人打了一架,连个讲理的地方都没有,不由得有些气闷,吃着牛肉气氛也没先头那么好。倒是麻子,干了一碗酒,直呼痛快,终于放开手脚揍了那个惹人烦的棺材板一顿。
“列文怎么突然来了就要打人呢?咱们也没招惹到他。”伍文纳闷地说。
丁龙舀了一勺子肉,敲敲锅边:“为了什么?为了这锅肉呗。你没见那狗腿子进来就冲着锅来了么。”
“啊?他是见不得咱们吃点儿好的,还是馋了想抢咱们的肉?”伍文想不明白。
王海道:“不是这么回事,他又不缺一口吃的,谁知道是犯了什么病,专门来找不痛快。要不就是跳鱼仔那个狗东西说了啥话,引得棺材板子上门来找咱们晦气了。狗东西,尽欺负自己人,老子狠狠给了他几下子。”
麻子眼里凶光闪烁:“跳鱼仔这种东西,最会背地里下刀子,削尖了脑袋卖好,迟早坑死咱们,不如……”
王海连忙给他掩饰道:“对对对,不如咱们凑个份子给他送些孝敬,或许就不会针对咱们了。”
赵老土人老成精,看出来麻子的凶意,不好追问,只是道:“不行哩,对他恭敬些也就是了。他这种人贪得很,不知道饱,这次孝敬了保管还有下次,下次孝敬得还不能比这次少,你有多少工钱能孝敬他?”
丁龙也说:“不能惯着他,反正他手里没有枪。相安无事就好,他要是敢犯浑,咱们也不用对他客气。”丁龙吃着牛肉,眉头皱了皱,“话又说回来,到底没弄清楚列文来是为了什么。回头找赵三问问清楚,下个月吃牛肉叫上他一起,他说想吃一碗。”
过了些日子,跳鱼仔出门滑了脚,从坡上滚下来撞破了头。工地上缺医少药的治不了伤,匆匆抹了药裹着头送去了外面的医馆,再没回来过,也不知道那伤治好了没有。
列文没再回来找过麻烦。过一个月,赵三果然在发工钱的日子里带了酒找他们吃肉闲话,也不拿架子,就与大伙一道围着锅席地坐了,言语间也颇为和气开朗。说起上个月的事就像个笑话,无非是列文以为丁龙他们偷了公司每周供给监工们的牛肉,闹了一场。他提醒众人,列文是小心眼记仇的家伙,多次提过要借机修理一个大个子,他没见着上次打架的全过程,约莫着不是王海就是麻子,让他俩上工的时候警醒些,不要犯在列文手里。
丁龙想起列文对赵三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对一个华人的样子,多嘴问了句:“赵三哥,列文到你跟前怎么有些忌惮,那天要不是你来,他不可能轻易放过我们这些人。他……是不是被你打怕了?降住了?”
赵三吃得兴起,抹了把脸上的汗,拿起他的牛仔帽扇着风笑道:“怎么可能打他,他可是洋人,我虽然不怕他,打了他也讨不到好。我……我家亲戚,是铁路公司总经理的秘书,我给工地上送吃送喝,没少给他带好东西,相互留两分面子罢了。”
“秘书是做什么活计的?”赵老土在这儿待了三年多,从没听说过有做这个营生的。
“怕是个管书房管学堂的,肯定不是我们这种刨石头扛枕木的粗人。”王海听到有个书字,顺着就想到了私塾学堂。
“秘书嘛……”赵三摸摸下巴,还真不好解释,含混地应付了一句,“差不多就是给人家当管家的,帮着有钱人处理各种杂事。”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是大老爷的大管家,列文这种小庄头活该上杆子巴结,同时看赵三的眼神更是多了些恭敬。
王海几口酒灌下去嘴上就少了遮拦,问道:“赵三哥,我瞅着你对丁龙不一样。你看我比他高一头,壮出半个身子,饭量肯定比他大,也没说卖些肉给我。”王海看着粗豪,也是有些小心眼儿的,赵三跟他们不亲不邻的,不过见了几面也算不上有交情,没理由帮这么大忙,他不信天上掉馅儿饼这种事。
这事丁龙也不是没想过,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能人家帮了你,你还要上赶着去问对方是何居心,何况穷得只剩下一条命的劳工有什么好被人算计的。心里疑惑,也不好问,只能时刻警醒着自己,莫要因着小恩小情随意答应帮人办事,最后反倒背了黑锅丢了性命。
“卖给他,你吃不也是一样?还不用掏钱买。”赵三岔过话头不肯回答,饭后临走的时候拍着丁龙的胳膊装作无意地说道,“来工地第一天,我见你还想解下吊杆上的死人,是个有血性的。血性抗不过枪杆子……”赵三分明还想说句什么话,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约莫半个月后,每日上工的时间又延长了一个时辰,工钱嘛是不会涨的,铁路公司的理由很充分,一是冬日将至,白天有太阳照着,能上工的时间越来越短;二是修铁路遇到了难关,需要在山壁上开出路来才能继续铺下去。这理由听起来也说得过去,毕竟到了冬天天黑得早,黑灯瞎火的确实没法上工。
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像普通的贫寒农家,你就是挖地三尺也刮不出二两银来,一家人穷归穷,只要能安生种地、纳粮,吃糙米也能过得乐乐呵呵。一旦家里三两银,给老大半两却给老二一两,别管是不是老二家儿女多揭不开锅,老大都会觉得当父母的偏心了二儿子。这铁路工地上也一样,分不清是爱尔兰还是哪里来的白人劳工们吃住由公司担着,每日上四个时辰工;华工们食宿自理,每日上六个时辰工。华工心里不服也没法子,谁让人家是洋人,偏袒自家亲戚是人之常情。眼下延长的只有华工的工时,华工一天当作洋人两天用,这分明是把人往死了用。没几天就病倒了一批人,紧接着,那些没病的也要装病拖一拖,上工也是出工不出力,铁路的进度反倒比延时前更慢。
劳工们以自己的方式,无声地对抗着。列文干着急没办法,他亲自在工地上监工,没抓住一个偷懒的人,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效率就变低了呢?不由得在心里祈祷,让赵三快快上山来帮他解决问题。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这个礼拜赵三驾马车摔伤了腿,行走不便,只差了手下的兄弟送了货物上山,自己不曾露面。若不是赵三平时对华工也是非打即骂,列文就要怀疑他是不是跟华工们串通好了故意要看自己的笑话。
列文不算蠢笨,这事儿背后确实有赵三的影子。华工中有不少受了赵三恩惠的人,只要赵三开玩笑似的点出偷懒的办法来,你效仿我、我效仿你,大伙儿心知肚明。该染病的染病,该无力的无力,总是不停歇地劳动了,用几分力只有自家心里知道了。
在山壁上开路难倒了白人劳工,对着直上直下的山壁他们束手无策,只能退下来做些搬运的重体力活儿。对此华工们自有办法,光秃秃的山壁下搭起了十几米高的架子,劳工站在顶上,叮叮当当地敲落下山石来,第二天再去旁边的架子上开山,方便其他人清理昨天敲下来的乱石。人力毕竟有限,开山破石是费力也不出工的营生,不管监工们怎么督促,开山的速度都快不起来,一天天过去,列文看着几乎没有变化的山壁心情越加烦躁,稍有不如意就呵斥打骂,连一同监工的其他洋人都不愿意轻易在他眼跟前走动,华工们更是闷头干活儿,多一句话也不敢说。
搭架子的法子并不稳妥,竹竿子搭的架子,即使多方支撑,到了高处也会晃动。在山壁上开凿,平齐处用不上力,需得半伸着手臂往稍高处凿才顺手。在高处做工,还得仰着头,时间长了难免头晕眼花,爬上爬下的时候也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每天都有华工伤亡。劳工对开山的抵抗情绪越来越重,列文的情绪也越来越暴躁,眼下的情况根本没办法向公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