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番仔拐了他一下:“你小子,行啊。”眼神阴沉地看了看护栏外面黑沉沉的大海,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不要抢了药,送这小子下去喂鱼,一时又想,已经没了近百个猪仔,平白少一个会不会挨排头?两种眼神在眼中来回闪过,只觉得心里的杀气越来越重。
不一时,穿着黑衣短打的汉子提了几包药下来,塞在丁龙手里:“我家……少爷吩咐,给你这个石榴皮煎水。知道你们不讲究,用的时候抓一把放锅里,注满水,水沸后等一等,闻着出了味儿就行了。一把一锅,早晚各喝一碗,这是一斤,拿着吧。”
丁龙接过药来,心里的感激都要涌出来了,又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只是连连道:“感谢宋先生,菩萨心肠肯救我们这些船工!不知这药钱……”
黑衣汉子一挥手:“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恁地啰唣。我家少爷平日里施医送药的时候多了,广州谁不知道安平堂……咳,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还不快去煎水给病人服下!”
“是,是,多谢宋先生,多谢这位大哥!”
待人走远了,丁龙蹲下身解开一包药,抓出一把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才收好,转身递给了阿番仔:“阿番哥,听说你肚子不痛快,快吃些宋先生给的药吧。海上潮气重,这宋先生也不知怎么存的,一点霉气都没有。”
阿番仔眼光闪了闪,大大咧咧地接过药,问道:“姓宋的能这么好心?别是什么能吃死人的东西吧?”
“你我在宋先生眼里都是穷船工,能图什么?毒死了咱们,没了船工,悬在海上不是等死吗?是咯,往常我也听何郎中说过,是药三分毒,宋先生让刚那人传话说了,一次一把,煮满满一锅,一天喝两碗。人家只带了这药,不保证治好,也绝对吃不坏人。”
“行,我回去试试。”当下,阿番仔也不用众人再捣蒜了,把人撵回了底舱,大摇大摆找黑皮邀功。当然,在他的嘴里,得药这事儿跟丁龙没一点儿关系,完全是他阿番仔为了大家发财,死皮赖脸跟无意中在甲板上碰见的一个药材商人讨来的。
死了近百个猪仔让黑皮直肉疼,有了这好东西就能保住不少银子,当下让人煎了几桶水送进底舱去。有轻微腹泻的人喝过几顿之后就好了起来,那些便血虚脱的,多数都没救回来。有的人虚脱得躺在地上不能动,直到有些臭味了才被人发现,本来臭气熏天的底舱中,又多些尸体烂了的腐臭,到最后众人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臭味。
每日的饮食从一顿饭,一筒水逐渐变成了一筒看不出来煮了什么东西的汤水和半筒水,最后索性抬下来一桶剩饭剩菜和各种半烂的材料混成一堆的东西,量也是越来越少,吃过几次后闻着味儿都干呕。
丁龙看着桶里那乱糟糟腐坏了的东西,怕再次染上泻病,说什么也不肯吃,只是就着每日半桶石榴皮煎出来的水,费力地啃着硬饼充饥。王海和伍文装了饭,也是翻检着挑一些能入口的吃,反而是那个麻脸汉子,荤素不忌,把他们挑剩下的饭都搜罗吃了。丁龙好心劝他,不要吃坏了肚子,跟被抬走的那些人一样丢了性命。
麻脸汉子嗤笑一声:“细仔,看你手有老茧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也有这许多讲究?不吃肯定会饿死,吃了不一定坏肚子,坏肚子不一定能死。你没坐过衙门的苦牢吧?顿顿臭饭,老子也没死在里面。”
日子无聊,好不容易有人打开了话匣子,伍文从善如流地顺着话道:“衙门大牢是阎王爷的鬼门关,这位大哥能从里面出来也是个有能耐的,同行了这许多时候,还不知大哥贵姓。”
“出了海,连父母祖宗都丢了,还有什么姓名,就叫我麻子吧,好记好认。”
王海凑近了仔细打量了半天,道:“麻子大哥是不是,跟过红……张把总?”他故意含糊了一下,毕竟是个造反的,不好明说。
麻子眼光一闪:“不错,兄弟你?”
“打城的时候遭了难,我在草滩子里躲了几十天才逃了命。”王海摆着手,“不说了不说了,你知我知。我这两个兄弟都是心实的,麻子大哥跟我们一道吧,这见鬼的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靠岸,有个照应总归是好的。”
麻子也是个爽快人,马上就点头应下了。他不听丁龙的劝,吃得多了,两三趟就拉了个够呛,趁人不注意,丁龙把一块四周有牙印,比石头都硬的饼塞给了麻子,还给了他几片揉碎了的石榴皮,让他没事就放一片到嘴里含着。还是当时趁看药的时候偷着藏下的一把,已经跟王海、伍文三个分得七七八八了,剩下这点儿是关键时候救命的东西。
饭有一顿没一顿,水也时有时无,一舱的猪仔连叫骂的力气都没了。丁龙等人,全靠王海揣着的几个南瓜番薯和伍文的一把豆子苦苦支撑。
只觉得逃生无望,满舱腐臭死寂的时候,舱门开了,这次阿番仔没有带着往常送饭送水的桶,而是站在梯子上扬声喊道:“靠岸咯,猪仔出舱咯。”阳光从他背后射进来,光芒万丈。
众人牵牵扯扯,鱼贯而出,每个出门的人,都会被站在舱门外的打手铐上一副脚镣,不多时,甲板上挨挨挤挤,怕是有三四百人。丁龙和伍文出了舱都站立不稳,被王海和麻子拽着靠在舱外。阿番仔在门内梯子上甩着鞭子,喝道:“靠岸了!瘟不死的懒猪,还不快滚出去!”叫骂了几声,突然捂着嘴出来,骂了句,“晦气,死了也不吱声,都烂在地上了。”指了两名打手:“你,你,去拿铲子篓子,把里面那两个烂人弄出来,赶紧扔到海里去!”
不多时,就看那两人,用布捂着脸,抬出的筐里装着胀得不成人样的尸体,匆匆扔进海里。
猪仔们被驱赶下船,勒令脱掉衣服,一群高鼻子深眼窝的洋人在不远处捂着鼻子指指点点。猪仔被打手们指挥着站成几排,有几个洋人拖过来高压水管,对着人群劈头盖脸地冲,不少人被冲倒在地,依然不被放过,等所有人都冲过一遍后,有体弱的居然溺死在了水中,打手们习以为常地依旧扔到海里。
黑皮腆着肚子,手里端着巴掌大的紫砂壶,嘬一口茶,满脸恶意地笑着:“兄弟们,你们算有运道,活着到了美利坚的土地上,这里有金山银山等着你们,每个人都能找到工,熬个一年半载,就有大把的钱送回老家了。”往身后虚一比画,“洋人老爷们、太平洋商会和大地主们来挑人了,被谁挑到看你们运气了。”
“no,是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不是商会,你这头蠢猪。”中央太平洋公司的代表史密斯,抬起握在手里的文明棍,把黑皮拨到一边去,打量着眼前这一群劳动力,直接向跟在身边的翻译说,“铁路修建非常缺人,这些人,我都要了!”
也是来买人的农场主不干了,七嘴八舌地抗议着,“史密斯,你不能独吞。”“土地太差了,需要他们去开垦,白种人可不会干。”“是啊,史密斯,人不够你可以招些芬兰人、爱尔兰人、德国人,独吞可不是好办法。”有人直接冲黑皮下手,比画道,“一个,加,二十元,三十个。”
“老霍肯,你是要竞价吗?我的公司有的是钱,能出你出不起的价!”史密斯喊道。
黑皮听不懂美利坚语,对方连比带画僵硬走调的汉话他还是听懂了,知道是要加价,笑得见眉不见眼的,只是低头哈腰笑着说:“ok,ok……”
史密斯想了想,拉着老霍肯跟农场主们凑成一堆,商量道:“嘿,伙计们,为什么我们要相互比价最后让那个猥琐的黄皮猪得了利益?我们应该合力把价格压下来,再分猪。”农场主们一想,可不就是这个道理,纷纷表示同意。史密斯接着说,“我知道你们需要人,可是铁路更需要人,这可是总统阁下非常重视的、对国家有利的事。我也不多要,三百五十个,我只要三百五十个,他们起码有五百个,剩下都是你们的,怎么样?”
农场主们想了想也就同意了,毕竟如果价格高了,太平洋铁路公司买得起,他们可就要吃大亏了。事后史密斯带走了他买的人,农场主们才发现,剩下的人连一百个都不够。史密斯买过几次人,知道一船人运过来会死掉很多,但至少会剩下四百上下,他使了个小聪明就拿到了大部分华工,以每人四十五块的价格,买断了这些能干又便宜的劳动力,这个价格下,他的腰包又能鼓一些了。别看这些华工看起来又瘦又小,一阵风都能吹跑,干起活儿来可比高大壮实的美国人、爱尔兰人、芬兰人麻利多了!
一群软手软脚,走路都像踩着棉花一样的中国人,就在几句话之间被决定了命运,浑浑噩噩地被带进了太平洋铁路的修建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