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看见有看管的人看过来,赶紧拨开伍文:“别说了,快走!”伍文也发觉了看管的目光,缩头缩脑地混进了人群中不敢吭声。
凿石、开路、平地、扛石块、搬枕木、铺铁轨,炎日下无限重复的重体力劳动。到半下午的时候,这些刚下了船的新工人就晕倒不少,剩下的也像打蔫了的庄稼,样子摇摇晃晃的,只见出工,不见出力。有个腮边长了颗大黑痦子的人看见有干累了的白人坐在阴凉地里歇息,不愿往过去凑,到边上桶里舀水喝两口,随地坐下,把汗衫罩在头上歇息,四周监工的看守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有一个人歇下了,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不多时那人身边多了两三个人,相互说着什么,看样子是船上就认识的。伍文很少干这种体力活儿,早就吃不消了,看见别人歇下了,觉得手里的镐头更沉了,胳膊像是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招呼道:“麻子哥、大龙、海哥,咱们也去喝口水,歇一歇。”
王海是练过几下子的人,还没觉得受不住,随意抹了把汗,笑道:“你怎么跟个细皮嫩肉的少爷一样,累得受不住了就去歇一歇。在船上都要窝锈了,我正好展展筋骨。”
伍文把镐子随意往地上一丢,反手敲着肩膀,夸张地作怪道:“累死少爷我了,待我歇歇再来。”
丁龙一把把他扯了回来:“别去。”捡起镐头塞到他手里,“累就干得慢一些,别出那么大力。你看看周围,老工人们都是喝口水、站一会儿就回来了,除了那几个洋人没谁是想歇就歇的。”
“丁小哥心还挺细,”麻子手里不停,扭着头跟伍文说,“枪打出头鸟你懂不懂?好好在鸟堆里缩着,咱们在这儿就是签了死契的家奴,被主家打死了也就白死了,尸首都得喂狼。保命要紧!”
伍文接过镐头,有气无力地刨着地,不时地偷眼打量歇着的人。先前头顶褂子的人歇着的人一开始还跟旁人言语几句,没多少时候,居然靠着水桶睡着了。王海看着气闷,好不容易熬出了猪仔船,见识了工头的手段还敢这样,分明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当下呸了一口,抡起镐头狠狠地刨着地,自言自语地说道:“好言拦不住向死的鬼!”
周围监工的看守中,有人摸出块怀表看了看,跟旁边的同伙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水桶,抬腿连人带桶踹倒在一边,扬起鞭子一通抽打,把桶边坐着的几个人打得抱头乱滚。先前带头休息那人被打得尤其厉害,身上几处皮开肉绽,也不懂求饶,只是一味惨叫。在边上看热闹的洋人劳工也被虚虚地抽了两鞭子,撵回了工地上。
赵三看了一阵后才过去推开了两个看守,踢了踢被揍得最厉害的脸上有黑痦子的人,问道:“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知……知道。”
“嗯,还行,”赵三扬起鞭子又抽了他一下,“知道为什么打你最狠吗?”
“小的……小的睡着了。”
“错!枪打出头鸟你懂不懂?要不是你带头偷奸耍滑,”赵三的鞭梢往周围几个挨了鞭子的人身上一指,“这几个人也不会跟你一起偷懒,你说,是不是?”
“是,是,小人再也不敢了。”
“嗯。”赵三背着手,看向四周偷眼看过来的劳工,“这里的规矩,喝水可以,休息也可以。每次休息不能超过半刻钟,上茅房不能超过一刻钟。超了就要挨鞭子。好好干活,大家相安无事,偷奸耍滑,我保证,”赵三的声音一下子扬了起来,“你们的下场,比他惨!”说完他恶狠狠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眼光里藏着刀子,丁龙没来由地想起之前他说过的,这工地外面,有狼。
众人噤若寒蝉,工地上的老人们见多了这场景,对此视而不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有新劳工,才呆愣愣地往过去看。
赵三踢踢脚下出了不少血的人:“今天教你一个乖,好好记住,下次犯到列文手里就没这么好运了。干活去吧。没到时间,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下工,这也是工地上的规矩,华工的规矩。”
那人答应一声,用褂子捂住伤口,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就要往人群里走。
“sa赵三的三字在洋人嘴里的发音)!”列文带着人摇头晃脑地走过来,大笑道,“我就知道,你又要心软了!”说着话,脸色一变,命令道:“把他吊起来!”两个手下走出来,完全无视虚弱且受伤的人的反抗,把长痦子的人架起来胡乱地绑了个结实,推搡到百米开外的来路上,竖起在路边的木架子下,高高地吊了上去。
赵三恼怒地踢了几脚还抱头蹲在木桶周围的华工,怒道:“还不快滚!”然后向列文走去,担忧地说道,“列文,放他下来,今天已经死了四个了。很难向史密斯和查理斯交代。忘了詹姆斯上次对你的警告了吗?他需要这些人来干活,干活你明白吗?”
“嘿,sa别激动!”列文友好地摊着手,阻止赵三把人放下来,对方说的几个人都是他不能得罪的,他挥挥手让准备接着去绑人的打手们退了回去,“sa你们华人有句话,叫杀一只鸡去警告猴子不要胡闹对不对?今天是第一天,没关系的,我们得教会这群黄皮猴子们遵守规则,不是吗?”他笑着打量了一下赵三,“哦,抱歉,sa我必须澄清,你不是猴子,抱歉。”
赵三瞪着眼睛,用鞭子指着列文的眼睛,认真道:“今天,到此为止,ok?”
“当然,”列文大笑着,揽过赵三的肩膀,“让他们看着吧。这见鬼的天气,我们应该找个凉快的地方痛快地来一杯,再抽支烟。”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远了,留下一队看守监工。这一次,没人再敢偷懒,想喝水的人都忍不住看看远处高高吊起的人,畏首畏尾地猛灌几口水后,马上回去劳动了。看守们懒洋洋地巡视着,并不怎么上心,大多数华工是沉默且软弱的,个别不合作的早不知道烂到哪儿去了。至于那些个洋人劳工,不出格就随他们去了。
这一批新来的华工,从午时下船后被挑拣买卖,再折腾到工地,中途也没有干粮果腹,除去半途昏过去的,其他人足足劳动了两个时辰才下工,在看守的监控下随着老华工们拥回了住宿的帐篷区。住在丁龙隔壁的,是个看起来接近四十的半老头,晒得黑黝黝的皮肤黝黑得发亮,独自住着一间帐篷。一下了工,麻利地架起炉子烧了一大铁壶的热水,接着居然拿出了一包茶叶,随手抓了一把放进小一些的铁壶里,再把铁壶放在炉子上,回转身在大木盆里倒出热水,又掺凉水调好温度,利索地擦了遍身子,把换下来的衣服丢在木盆里揉搓两把搭在棚子外的竹竿上。做完这一切,炉子上的茶叶煮好了,他坐进一把由各种尺寸木料粗糙地钉成的椅子里,悠闲地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丁龙站在帐篷外,一时竟然看呆了。
下了工,王海冲向分给他跟丁龙的帐篷,舀了几盆水,痛痛快快地给自己来了个透心凉,也懒得擦干,就那么水淋淋地走过来,杵丁龙一下:“兄弟,会不会造饭?哥哥我只会生烤烂煮,婆娘们的锅碗瓢盆可用不顺手。”
麻子和伍文也寻了来,伍文无辜地摊摊手,表示自己“不会做,只会吃”。麻子倒是会做,只不过是做肉,无论哪种肉,他只会炖和烤两样,说着说着就从做饭转到了吃上。麻子两眼发光地说:“有一年,被……追得狠了,跑到了坟地里,有座老坟塌了好大一个洞,没办法也只能躲进去了。到了晚上,实在是饿了,我就去了周围的村子。本想着挖番薯掰玉米,不管什么填个肚子,结果第一户人家就有狗,上来就扑!”麻子得意地晃晃脑袋,“我能让它叫吗?招来人我就死得快了,老子一个脖拐砸断了它的骨头,拖到坟地里连皮一烧,那个香啊……”
众人听着,仿佛鼻子跟前就飘起了肉香,肚子里应景地响起了咕噜噜的声音,丁龙笑着道:“听着香,吃不饱。我好歹马马虎虎造过几年饭,就凑合做一顿吧。”说完,就到帐篷里翻出口薄底铁锅,加了水,起火生炉子。别的不会做,杂米粥那是做过多少年的了,得心应手,一会儿锅开了倒米,米出了味儿扔些个菜叶,撒把盐。在船上一路也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这会儿思及米饭的香味,巴心巴肝地饿,恨不能现在就抓一把生米吃了。
隔壁帐篷的老劳工端起茶,吹了吹,吸溜了一口,悠悠道:“少年仔,莫心急,你这棚子里住不得人,锅也煮不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