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巨大 直达底部
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09章 莽麻子意气惹后患 生妄想趁雨谋出逃

第09章

莽麻子意气惹后患生妄想趁雨谋出逃

这一边丁龙正要起锅煮粥,隔壁帐篷里的老华工却出言阻止,劝他莫要急着做饭。

丁龙本来就对这个身在牢笼却安然自若的半老汉子有兴趣,只是苦于嘴笨,不知道用什么搭话,对方估计也是看出了自己的意思,就着做饭就递了个枕头过来。

“阿叔怎么称呼?我们初来乍到,还请阿叔多帮衬些。”

“我叫赵老土,他们叫我阿土,天生刨土的命哟。”

丁龙介绍自己这一边的三个人,笑着问道:“阿土叔,我们饿了一路,今日从下船到现在就喝了几口水,给头牛都吞得下,不煮饭不得行。”

赵老土抬起胳膊五指下垂,钩了钩手示意他们过来,笑着道:“小细仔,你倒是个灵醒的。来来,喝些水,我这水多少有些味道,多喝些也能哄哄肚皮。”

几人也不讲究,凑过去随地一坐,各拿了木头杯子喝水。茶水有些苦涩,伍文喝过后咂了咂舌头,道:“这算什么茶水!”

“嗬哟,工地上这是来了个小少爷喔!”赵老土打趣道,“能有这些粗茶渣算不错了,这么一盒子要三十美分才换得到,工地上的人喝的都是这种茶。”顺着赵老土的指示看过去,帐篷门口的角落里,放着一寸见方的铁盒子,里面装的就是茶叶。

赵老土喝着茶慢悠悠地说:“到了这种地方,莫讲究,能吃能喝就是有福的。我不让你们煮饭,晓得怎么回事?”

众人茫然地摇头。

赵老土指指丁龙:“你那间帐篷里的人,上个月得病死了。别问我是什么病,这里没有郎中,得病了只能自己扛,看老天爷收不收你咯。”再指指伍文、麻子,“你们那个帐篷干净些,那人是搬铁轨砸着了腿,天太热,腿烂了死的。怕染病,就把屋里的家什,被褥衣裳放大锅里煮,煮透了晾出去,这样的天很快就干了。煮干净了,再用。少年仔,不如在我这里做饭,我跟着你们吃一碗算了。”

“行,在哪儿做都一样。”丁龙到底对帐篷里死过人有些忌讳,“阿土叔,帐篷里的旧衣用不用……烧给下面?”

赵老土翻他一眼:“傻仔,你不要给我,当这衣服好来的吗,不用花钱吗?这里什么都要用钱买,辛苦挣的血汗钱要省着用,不然一分钱都攒不下来。你们出洋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家里有父母妻儿等着钱糊口救命!”

闲聊几句,丁龙煮饭,王海和伍文、麻子,各管各的窝棚,不管干不干净,能洗能煮的都放进锅里煮了一煮。闻着锅里的饭香,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拿了碗来不管烫不烫,各盛了一碗吃了起来。对于几十天没正经吃过饭的人来说,这一玩粥饭无疑是美味佳肴,就算材料只有一分味道也让他们吃出了十分。

王海蹲在一边,边吸溜着饭边问道:“阿土叔,我看周围很多人都在煮衣服,这里洗衣服都是用煮的吗?”

“你看见的那都是新来的在煮走了的人的东西,”赵老土吸溜了口饭对丁龙道,“还以为你是个会做饭的,这手艺也不怎么样嘛。”转头又对王海说,“你们新来的,左邻右舍总有老华工,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注意的也会相互提点,就像我跟你们说先别做饭一个样。新来的总会把前面人的东西煮一遍。”

伍文没做过粗活儿,总想耍滑头,嬉皮笑脸地问道:“阿土叔,修铁路有没有哪样是轻松的?我没种过地,挥了一下午镐头,腰酸背疼,手上都磨起泡了。”

“挥着镐子开石、平路该是最容易的了,要不明日你去试试扛铁轨,搬枕木?那东西沉,没两个人是挪不动的。”说着嘿嘿一笑,“少年仔,太娇气了,你们上工不足两个时辰,这就受不了?修铁路一天少说得干五个时辰的活计。”指指远处树上挂着的几块薄生铁,“那儿,早上有人敲响那个,就得起来干活。别偷奸耍滑躲在棚子里不出来,被搜着了没好下场。”

看到挂在树上的东西,众人不由得想起了上工时候被挂在树上的人,丁龙忍不住问道:“阿土叔,下午洋人工头往木架子上吊了个人,那人还挨了鞭子,这会儿该放下来了吧?”

“下午是看见监工们打了什么人,没注意。洋人工头,你说的是列文?又高又壮又白,胸口一片黑毛?”

“对,就是他,”伍文给王海丢了个眼神笑道,“活像个毛没褪干净的大猴子。”

赵老土摇摇头道:“是赵三还有活路,要是撞到列文手里想也别想,没得救了。在洋人眼里,我们这些华工就是会说话的镐子、铁锹,坏了也就坏了,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想找来多少就能找来多少。那些帮派、混混、官老爷,拿了银子都会帮着他们抓人。”

众人一下沉默了,互相看看,心里颇不是滋味。

“闲话我也不多说,”赵老土作为过来人,真心不想看着这些年轻的同乡死在这里,“你们就记住一点,管住眼、管住嘴、管住耳朵,不该知道、不该过问的听都不要听、看都不要看,就当不知道,小心干活,才能活得长一些。”赵老土眼神恍惚地望向远处,“活着,才能再回去看一眼哪。”

几个汉子的肚子就像无底洞,满满一大锅混着菜叶的粥,除去赵老土喝的两碗,全部进了丁龙等四人的肚子。伍文撑得直哼哼,也不嫌弃地上的石头硌得慌,就地一趟,捂着肚子慢慢揉着。身底下的石头晒了一天,还温乎着,不一会儿就有了困意。

别看赵老土有些岁数了,也是个淘气的,捡了块石子丢过去,正中脑门,硬把个半睡的人敲醒过来,“谁,干什么?”伍文吓得不轻,他在船上受了惊,一点儿动静都觉得是有人要把他丢到海里。

“阿文仔,怎么恁地胆小?”赵老土好笑地看着他惊出一脑门汗,笑道:“工地四周有看守,不会进来狼,睡觉可以安心。这地上别看这会儿热,半夜冷得跟冰一样,睡坏了腰就完了。棚子里被褥煮了没干也不要紧,睡草榻子上都比这强!”

“知道了,阿土叔。”伍文心跳得厉害,擦了把汗,慢腾腾爬起来回了帐篷。帐篷里麻子早就睡得人事不知,伍文跟他躺在一处,看着身边有个活人,踏实了不少,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众人睡得又深又沉,吃了顿饱饭睡了个好觉,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精神好,脾气都跟着好了许多,对上工都没有抵触。

上工的路只有一条,需要路过木架子。架子上的人散出一股臭味,进过猪仔舱的人都分辨得出来,这是死人烂了的味道。干涸的血迹上密密麻麻地爬着苍蝇,有人走过也不躲闪。丁龙看着心里一紧,就想去把人放下来,人都已经死了,还要这样被糟蹋。旁边王海,用力扯了他一把,盯住他的眼睛,也不说话。丁龙知道他的意思,心里默默想着赵老土昨天跟他说过的话,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攥着拳头上了工地。在他们上工不久后,赵三带着人把尸体放下来,运走了。

工地上进了新华工后,列文就有了新玩具。惯常躲在不远处坡上看守屋里的列文最近都会亲临工地,拿着他特制的棒子,在华工中间串来串去,不管对方有没有错处,想打就打,被打的人往往猝不及防仆倒在地,发觉是列文使坏只能默默忍下。

离开中国的时候还是热辣的夏天,到了工地暑气已经退了,白花花的大太阳晒着人的时候酷热难耐,太阳落山后的半夜里人不搭块被子就冷得不好入睡。这天半夜下了大雨,雨水穿过棚顶浇醒了丁龙,王海那儿没漏雨,打着呼噜睡得正香。丁龙摸黑扯过来木盆放在铺上接水,自己缩在角落里坐着,有些睡不着。

墙上透进来雨水的寒凉潮气,秋了。丁龙仰头看着棚顶,听着雨水滴落在木盆里的声音,忍不住想:不知道阿伯过得怎么样,留在家里的那几十个铜子换不了多少粮,阿伯拿什么填肚子?算来他离家有百十来天了,不知道孙水生是怎么跟阿伯说的,阿伯不见了儿子是怎样心急的模样?转而又想到地里的庄稼,他伺候得极为精心,不知道阿伯那被烟土熏软了的身子骨,还有没有力气去收粮?还有小秀,孙家肯定会编出各种理由骗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逃回去?各种念头在脑子里乱纷纷地翻腾着,思不清、理不顺,丁龙就那么仰头坐着,半睡半醒地迷糊到天亮。

夏日天长,寅时就起了天光。下雨的天分辨不出时辰,灰蒙蒙的总像是天刚亮时候的样子,丁龙惦记着要上工,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没听见敲铁板的声音,心口吊这事儿,闭着眼睛睡不踏实。这么大的雨,就算在农忙时候人们也是不下地的。丁龙听见隔壁有窸窸窣窣铁器碰撞的声音,想是阿土叔醒了,开始烧水煮茶了。

帐篷之间所谓的墙,是工地上开路刨出来的石块垒的,不隔音,丁龙双手拢在墙上,叫道:“阿土叔,你起身了吗?”

“起了,年轻仔,过来喝碗茶吧。”

丁龙答应了一声,拿了提水的桶换下就快接满水的木盆,把水往门外一泼,翻过来倒扣在头上,带上门三步并作两步蹿进了隔壁赵老土的棚子:“阿土叔,起得够早的啊。下这么大雨,不用上工了吧?我听着外面响铁都没敲,哦,也可能是没到时候。”

赵老土把自己油腻腻的大辫子往头上一盘,蹲在一边洗了把脸,湿淋淋的也不擦,拿下茶壶炖上锅,把昨天吃剩的米饭倒进锅里,加一瓢水,让它自个儿咕嘟去,拎着茶壶过来跟丁龙说话道:“到起来的时辰了,自进了这工地日日都是这个时候醒,错不了。雨下得这样大,就算敲了铁声音也传不过来。不信你等着瞧,再有一会儿就有人过来闹腾了。”

“雨下得这么大,还要上工?”

“当然要,不光是工头会来催,大伙也愿意上工。小丁仔,上一天的工就有一天的工钱,一两银子呢,谁能不当回事?”

丁龙看看外面,好奇地问:“天阴成这样,工头们怎么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看你是真没见识。”赵老土捧着杯子喝口热茶,舒服地长叹了口气,“洋人有种东西,叫怀表,”他虎口圈起比画了一下:“约莫这么大,上头有字,有几根针,那针指到哪个字上,对应的就是什么时辰,准得很。平常就揣在怀里,用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朝廷的官老爷们就有这种东西。听说皇帝老爷家里,有个房子一样大的表,是拿金子做的,亮灿灿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阿土叔你见识真多。”炉子上的水开始冒泡,带着米的味道飘了出来,丁龙突然感觉自己饿了,肚子里响亮地咕噜了一声。

坐在对面的赵老土听见了,笑着说:“你这肚子莫非长了个狗鼻子,米粥刚出了味儿它就闻见了。”说完起身去在锅里搅了搅,撒了把菜干:“等会儿菜干煮开了就能吃了,你也别费力回去做了,就在我这儿吃一碗吧。”

“好,我就不客气占阿土叔这个便宜咯。”丁龙也不扭捏,一碗粥还要推来推去的话,未免太小气。想起自己剩的那点儿粮食,他又高兴不起来了,问道:“阿土叔,刚来的那天,赵三给发的粮食也太少了。我那一份,当天咱们五个就吃去了一半,怎么算也不够吃一个月。剩下的时候怎么办?东家不饿干活的牛,这洋人是想让咱们饿着肚子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