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尽想好事,洋人没你想得那么好。”赵老土随手在屋里一指,“这粮食、炉子、碗筷,都得自己买。你们来的时候是月中,月末就会结工钱,到时候需要什么就去杂货铺,再不成就找赵三,钱给够,想买的东西都买得着。”赵老土好笑地看着丁龙,“你也不想想,刚被运到工地上的时候,你们只是光溜溜的一个人,洋人不先给你们口吃的,还能指望你们自己变出来不成?”
“哦,我还以为这里管吃管住的。话说回来,一天一两银子不少了,去掉吃用也能剩下不少。”丁龙喃喃地说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一个月能省下多少银子了。
赵老土好笑地看着他,也不说破,起身给两人盛了粥,塞了一碗给丁龙:“给,快喝吧,一会儿工头该来催了。”
丁龙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么大的雨,他不太相信,平日里监工都躲在阴凉地里,多晒一会儿太阳都不肯的看守们,会冒着雨过来叫他们上工。
两人边喝粥边闲聊,热腾腾的粥下肚,暖了肠胃暖了心,也激出一头汗。突然旁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惊得丁龙手一颤,粥洒出去了半碗:“什么声音?”赵老土也吃了一惊,还没回过神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当口,前后左右或远或近的地方都想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多听一会儿,赵老土犹豫道:“这声音,听着像过年时候点的炮仗。”
丁龙两口吞下粥,随手一放,冲出门回了自己的棚子,见王海坐在铺上发愣,一旁接水的桶打翻在地,除此之外没发生什么意外。刚想松口气,听得隔壁棚里麻子气急败坏地吼着:“冚家铲,哪个扑街仔往老子床头扔炮仗?”
下雨天阴沉沉的,人都提不起精神,正是睡觉的好时候。麻子一早醒了一回,寻思着这么大的雨也开不了工,美美地倒头睡了。梦正酣,猛地被炮仗震醒,心咚咚狂跳,像是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麻子炸雷似的怒骂一句,目露凶光,盯了眼哆嗦着缩得跟小鸡仔似的伍文,猛一回头,就看见有个黑漆漆的人影站在门口怪笑。
麻子惯常在醒来的时候脾气暴躁,这一下子就点着了火药桶。“丢了你老母!”麻子怒吼着往手边一撑跳下铺来,三两步跨出门外,一拳把对方砸倒,两脚上去把地上的人踹成了虾米,还不解恨,扑上去猛地掐住对方的脖子。
丁龙和王海听得喝骂赶出门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麻子裸着上身,披散着头发把人按在地上往死了掐。王海知道些麻子的底细,是个手底下有真章的,在这地方闹出人命来跑都跑不掉,那可以要命的事儿啊。来不及多想,冲上去就去扳开麻子的手,嘴里焦急地劝道:“麻子哥,别犯傻,要出人命的!”丁龙赶紧过去,抱着麻子的手臂拉人。
先前的炮仗声把人都炸醒了,不少帐篷里的人出门来看是出了什么事儿,看见这边有人打架也只是冷漠地看着,有的索性扭头回了棚子里。丁龙扫了一眼,心里一阵发凉,气急地吼道:“看什么看!还不过来帮忙!”
跟出来的伍文抱着麻子另一条胳膊害怕地劝道:“麻子哥,别!他们有枪,会杀人的!”
翻开的雨衣帽子下,露出列文那张惨白发青的脸,大张着嘴发不出声,眼睛直往上翻。赵老土在一旁跺着脚劝道:“年轻仔,使不得呀,杀了洋人可闯大祸了!”边过去往后扳麻子的肩膀。
麻子眼睛都被怒气烧红了,哪能听得见他们这种轻声细语的劝。亏得赵三来得及时,大喝了一声:“干什么!”麻子才稍微清醒了些,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手下留着劲儿不往死里掐,抬头盯着赵三不说话。早上发生的事赵三已经知道了,明白列文是惹了硬茬,这人是个汉子,心里就起了敬重,看看左右跟来的都是自己亲近的人,故意道:“杀了人,你也逃不过个死。早上这事是列文欠打,你打也打过了,算是给他个教训。只要你现在把人放了,我保证,不让他找你麻烦。”麻子盯着赵三的眼睛死死看着,对方眼里没有算计,坦荡得很。丁龙贴着他耳边小声说:“麻子哥,信他,别杀人。”声音遮在雨下,别的人都没听见。
麻子迟疑地看着赵三,点了点头。
赵三突然拔出根短铳开了一枪,冲四周喊道:“都散了散了!两刻钟之后上工!”围观的劳工听见枪声兔子似的跑了个干净。赵三冲丁龙和麻子示意,让他们快走。
麻子放开了死鱼样的列文,快步回了帐篷。愤愤地想:这该死的雨,把他唯一一条裤子打透了。
赵三招呼手下把列文拖走,当几个四处丢炮仗的帮凶听到枪声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一群人半拖半架着一个人走远了。
这边几人跟着进了麻子的窝棚,丁龙和伍文蹲在门边鼓捣炉子起火做饭,赵老土习惯性地拿起手边的杯子,拿到嘴边才发现没水,默默放下,说道:“年轻仔,气太盛。那个洋人工头就是条疯狗,时不时都要出来咬上两口。今天你开罪了他,以后怕是有麻烦。”
麻子一脸烦躁,低头不语。早上的事儿更像是无知小儿的恶作剧,王海觉得如果自己碰上了,恼怒是肯定的,却不会有杀人的心思,思来想去只憋出一句:“麻子哥,那扑街的东西再使坏,兄弟跟你一起打死他!”
丁龙蹲在炉灶口扇着火,道:“麻子哥,那洋人不是个东西,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打得过一个打不过一百个。我看那个赵三在这儿说话是顶事儿的,小心些只管干活,找不出你的错处他也不能明着下手。”看看王海,再看看伍文:“咱们干活的时候都凑在一处,帮麻子哥盯着,警醒些防着吃亏。”
“小丁仔说得有理,”赵老土赞许地点点头,“洋人大多分不清华工的样子,提防着些,过些时候他也就记不住了。我跟那赵三五百年前是一家,有些个来往,他在洋人跟前能说得上话,明着不好插手暗着也会帮一把,有他作保列文不好明着下手。”
麻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不懔,背了人命无奈才逃出来的,哪受过这种鸟气,心里打算着,在这工地上安定些时日,有了银钱想方设法逃出去才是上策,嘴里只说:“这腌臜鸟人,他不生事最好,再敢冒坏水老子拧了他的脖子!”
伍文是个胆小的,怕出事后担干系又不想离了这群能护着他的人,悄声对丁龙说:“龙哥,我想跟你换换地方。”看丁龙脸色不豫,找补道:“你看我这细胳膊细腿的,麻子哥要是发脾气,我连他一只手都拉不住。”
丁龙也没往深了想,好笑地看了看他:“麻子要再发怒,你就使劲喊着话大声劝他就行了。别说你,早上三个人都拉不住他,谁能跟他比过力气去!”
伍文没了说辞,闷头不语。窝棚里太挤,丁龙和赵老土已是吃过了饭,就不跟着凑热闹了,闲聊几句,各自戴了斗笠上工去了。
老华工们早就有了经验,踩着绑了木底子的草鞋,单穿条裤子,裤腿高高挽起。反观新来的工人,不少上身套着马褂。斗笠在雨中用处不大,仅能保得住盘在头顶的大辫子不湿,想把身上也遮住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监工的看守们躲在屋里,偶尔出来转个圈就回去,这种天气本就该歇着,没人会在意铁路铺设的进展,将劳工驱赶上工,聊胜于无而已。
雨浇灭了暑气,微凉,这样的天气最合劳工们的心意。无人看管,手底下也能放松些,实在不想劳动了,做做样子,撑着镐子歪着歇一会儿也不打紧。趁着雨水洗澡比自己打水方便多了,下工后再煮一壶热水擦洗一遍,通体舒泰。赵老土匀着劲儿往筐里铲着碎石块,甚至哼唱起了家乡的小曲:“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摘紫姜,紫姜辣,买莲蓬。莲蓬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
列文晕晕乎乎地被拖回屋内,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fuck,我要杀了他!人呢?人在哪儿?”屋内只有他跟赵三两个人。
赵三无所谓地摊手道:“死了,你没听见枪声吗?你要去尸体前指引他去往天堂吗?”赵三摸摸后腰别着的短铳,微笑道,“史密斯这把火枪真是好东西,一枪过去脑袋就炸开了,像个摔烂的西瓜。”
列文砸了下桌子:“这么轻松?sa的手太快了,下次可不要再抢我的猪仔了。”
“行了列文,忘了这事吧,你还是先换条裤子吧,别人可不像我这么口下留情。”
列文掀起雨衣摸了把裤子,瞬间变了脸色,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赵三不想招他埋怨,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转身走出门外:“列文,中国功夫你知道吗?很多人都会的。”
工地上,采石铺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丁龙一边挥着镐头刨石,一边打量着工地上的各种材料,窝棚漏雨了,总得找些什么东西补上。这里到处是石头,视野范围里连茅草都找不见。正犯愁着,伍文挤到了他跟王海中间,隔着雨声也不怕别人听见,如寻常说话一般说道:“海哥、龙哥,咱们跑吧!刚刚监工的出来转了个圈,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来了。”
“跑?跑去哪儿?”丁龙对这个年纪不小但是娇气又不安分干活儿的小兄弟甚是无奈,都比不上村里的半大小子们踏实,“初来乍到的,你知道这工地的门朝哪边开吗?就算跑出去了,上哪儿安生?话都听不懂,会有洋人收留你?”
“管他的,跑出去再说!”伍文雀跃道,“只要跑出去了,总能找到有人家的地方。广东那么多人来了美利坚,出去闯闯,一两个总是能碰上的吧。”
“这里看守那么多,会让你跑出去?”丁龙不想任何人出事,尽力劝说道,“就算下雨天他们眼瞎,让你跑了,再顺当地碰上个同乡,万一对方是别的地方的劳工怎么办?还不就是换了个地方上工?”
伍文嘲笑他榆木脑子说不通,扭脸凑到王海跟前:“海哥,你说句话,跑不跑?别人到美利坚来都是淘金发财,没道理咱们要窝在这么个破地方吃苦受累还挣不到银子。出去了,跟着人走,咱们也淘金去!”
王海本来就对淘金念念不忘,被伍文这么一撩拨就起了心思,把四周扫了一遍,高处没有看守,身边其他劳工们只关心手里的活儿,没人注意他们几个凑在了一起。看起来是个好机会,王海迟疑地看向丁龙。
伍文见状又加了把火:“那洋鬼子毒得很,今天吃了亏指不定会怎么报复回来,咱们难道要留在这鬼地方等死?”
列文的凶残样所有人都见过,当下王海不再迟疑:“去,叫了麻子,一起走!”伍文有意不带着麻子,将来还想靠着王海,又不得不去招呼麻子。
丁龙道:“我去叫一声阿土叔。”
伍文挡住了他的去路:“我的龙哥,那么多人一齐跑谁都跑不了!再说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又不是只有今天才下雨,阿土叔以前没跑,现在就会跟着咱们跑了?”看丁龙还在迟疑,伍文一把扯住丁龙的胳膊:“我的好阿哥,顾好自己吧!”
几个人松松散散地边挥着铁镐,边往山边靠。看守的木屋搭在山边辟出来的高台上,靠着山走反而能避开看守的视线。正巧赵老土运完了一担碎石回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丁龙还是没忍住,拐了他一下:“走啊!”
赵老土愣了一下,以为列文回过劲儿来找茬了,四下张望了一遍没看见看守们才有的那一身黑的油布雨衣,才反应过来丁龙的意思。一回头就看见那四个人一边装模作样地刨石块,一边贴着山壁往来路上退,再看看高处空荡荡的一个看守都看不见,就明白了他们的打算。赵老土装作换肩似的转过身,快步赶上去截住几人的退路,低声喝道:“快回去,急着送死吗?”
伍文猴急地推开赵老土,从一边蹿了出去:“阿土叔,别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