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老烟鬼犯瘾卖田地憨少年受殃丟亲事
这天旱得让人没了活头,下昼时候阴凉地里也不见一丝凉气,明晃晃的日头照在地上,灰尘都晒成了烟,热烘烘直往人身上裹。丁龙觉得鼻子里都是干沙沙的土味儿,头上的汗流到了眼里一阵蜇疼,往树下停了停,撩起衣襟囫囵擦了个痛快,抬眼已经能望见村口了,有了盼头,索性鼓起劲儿挑起担子闷头就走。
老人们说,干活儿一时疲累了不能停,鼓足劲儿熬一熬就过去了。这赶路也一样,眼见要到家了就得提着口气儿,一时疲怠松了气就得瘫成软脚蟹,野狗咬到脚边也挪不动半步了。丁龙按了按布褂子的口袋,嘴角露出了笑容,小秀在家怕是已经等急咯。当下甩开步子,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孙家门口。稍一推门,就知道孙家的门是虚掩着的。熟归熟,断没有直闯的道理,拉着门环两长两短一扣,小秀就知道是谁来了。
半扇木门吱呀着向内展开了去,“小秀。”丁龙满脸堆笑就要进门,不防门后闪出一人,抢先一步把他堵在了门口。青布的短褂,靛色布带扎在腰间,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舅哥孙水生。一腔欢喜堵在了嗓子眼,丁龙退开一步,脸上腾地冒起火烧云,比在大太阳底下晒着还烫得慌。丁孙两家向来交厚,况且是定了亲的,他也不扭捏,似往常一般道:“水生,今天不用去铺子里上工吗?我上城里换了些粮,往后这米价不知道要涨成什么样子,你们可得拿个主意了。”
孙水生也不答话,也不让路,脸色沉沉地有些不好看,只冷着眼上下打量他。丁龙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心里有些烦闷,大热的天,就算是两旁邻里也该让进家门喝口水,这么冷脸堵在门口,也不言语,算怎么回事?正待追问,孙水生扭头冲屋里喊道:“阿娘,丁龙来了,你把东西拿出来,我来说!”
不一时听着有人走出来,跟孙水生低声交代了几句,孙水生转回过来,把一个巴掌大的灰布袋子塞给丁龙:“我这人耐不得烦,有话就直说了。你丁家迟早是个破家的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子往火坑里跳!咱们两家这亲,结不成了!一对银镯两副钗,你点验清楚,从此男娶女嫁,不相干了!”
仿佛艳阳天一声旱地雷炸在耳边,丁龙挑着担子,愣在了当场。回过神来慌忙打开布袋一看,果真是当初定亲时给的定礼,晓得这事不同寻常,丟了担子急问道:“水生,水生哥,这长辈亲族都认定了的事,怎的突然就要变卦?”
孙水生有自家的想法,道理世情上却显理亏,也不与丁龙多言。眼见对方撵了上来想要搅闹,麻利地关上大门,隔着门警告道:“定礼退给你了,为着我妹子的名声你也不该再上门闹。往后各走各的路,要是敢趁我不在欺上门来,别怪我带了爹娘族亲打上门,到时候两家人脸面上都不好看。”
这一边一番说辞闭上了大门,那一边孙家老母拦着门将孙小秀堵在屋里。丁孙两家原定冬日歇了劳作就要嫁娶结亲,哪知突然出了这种变故。那孙小秀正当二八年华,虽是寻常颜色,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透着股机灵劲儿,一双手白白嫩嫩,可见平日里是个受疼爱的,并未做过多少粗使营生。此时这双手拧着张素帕,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阿娘,定亲的事全村都传遍了,你叫我怎么做人?这半年再没有与丁家哥来往得殷勤了,我……我就去给他赔个小情还不成吗?”
孙母拦着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乖囡,要断就干干净净,退了亲不好再瓜扯。你哪儿也别去,在家坐稳咯,一切有爹娘哥哥做主。”
孙小秀只是不依,两个女人一里一外站在门口嘀咕不休,惹得堂屋内孙父心头火起,手中的水烟筒重重杵到地上,沉着脸喝道:“闹什么!搅得人头疼。别拦她,今天她要敢出这个门槛,就打断她的腿!爹娘健在,哪轮得上她出头,不知羞!”
孙母知道这老头子是个能下狠手的,连忙推搡着女儿往屋里去。越过孙母的肩膀,孙小秀看见大哥孙水生进了堂屋,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两个男人都瞪着她,面色不善,借着家人往日娇惯宠爱鼓起来的硬气一下子就散了,怯怯地顺着母亲的意退回了屋内。孙母眉头皱成一团,安抚着闺女进了屋,絮絮叨叨咒骂着:“拖衰家,扑街哟,坑死了我家的乖囡!”
全家四口聚齐的孙家院内,安静得老牛嚼草的声音都听得分明。
丁龙扣着门环在外叫了几次门,不见回应,也不好再赖着不走,惊动左邻右舍抹的是丁孙两家的面子,解决不了问题不说,白白叫人看了笑话。要是有那乱嚼舌头的人传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小秀在村子里也难做人了。都是门跟前的人,总能找到机会排解开。丁龙也不多事,强按住怦怦乱跳的心,昏头昏脑地回了家,路遇熟人招呼也没分得清到底是谁,胡乱地点头应了就走。不一刻即到家中,宝贝似的挑了一路的粮食也不那么要紧了,随手往屋檐下一停,急火火地进了屋,见丁父佝偻着腰,左手按着一条三寸宽的木板,右手举锤,正往桌腿上敲钉子。丁父发觉丁龙进屋,手中瑟缩一下想把木板、钉锤藏起来,眼见来不及,略一停顿,继续锤钉子。
丁龙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只觉得心里装了只兔子跳得正欢,双腿发软,直愣愣往桌边地上一坐:“阿伯,孙家要退亲!”丁父抬头看了丁龙一眼,不搭话,慢腾腾敲着钉子。丁龙的心神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自顾自地念叨着:“两家定好的亲事,说断就断了?孙家倒是霸道,我丁家可不答应!对,我不答应,小秀也肯定不答应!孙水生这个衰仔搞什么名堂?我就不信了,孙伯能由着他混闹!对,我找孙伯去!”挣扎着爬起来,颤着双腿向外走去。
丁父恼怒地抬起头,双眼圆睁,配着脸边的一片瘀青看着有些狰狞,发白干瘪的嘴唇喏喏地翻动两下,什么也没说出来,喉结上下滚动,长长地叹了口气,拾起脚边一根厚木板扔到丁龙后背上,底气不足地喝道:“莫闹!让亲戚邻里看了笑话。扑街的水生仔,手脚忒的利索。”用力几锤子钉住桌腿,缩手缩脚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几番欲言又止,敲了敲桌子招呼道,“儿啊,这事,不好说啊……”
丁龙后背上挨了一下子,清醒了几分,心里闹哄哄没个主意,混混沌沌地听着丁父的招呼到桌边坐下,定了定神才发现老父脸上有瘀青,鬓发蓬乱十分狼狈。再看看桌腿,分明是受了大力才断的,堂屋地上还散落着些破烂的陶片瓷片,想是没收拾干净落下的,吃了一惊:“阿伯,您伤着了?我去请何郎中来!”
“坐下!慌里慌张成什么样!”丁父瞪他一眼,“老头子自己没站稳,跌了一跤撞伤了脸,三五天就消下去了,金贵。”丁父看着儿子,眼睛看了看,问道,“粮食换了多少回来?”
“不足百斤,停在屋檐下了。粮价又涨了,换作往年少说能换到两百斤粮,我看这粮价还会涨。不是,”丁龙涨红了脸,“阿伯!我挑了粮回来,给……路过孙家,孙水生跳出来就说要退亲,定礼都退了!没容我说话就撵人,这是混闹什么?阿伯,眼看着年底就能迎娶了,得拿出个主意啊!”
丁父躲闪着不想接这个话头,眼看避不过去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拿个屁的主意!孙家那个死衰仔不厚道,老东西也未必安什么好心。”指指脸上的瘀青又指指地上零散的残片,“你阿伯的脸都被那个衰仔踩在鞋底子上了!看看家里这一团,就是孙家扑街仔带了人来做的好事!”
丁龙听出来老父的话中有些躲闪,追问道:“丁家和孙家算起来也是半个姻亲,有什么仇怨当得起带人来闹?前些日子碰见水生还是乐呵呵的……阿伯,您有事瞒我?”
“这……天旱,孙家的水田靠着水氹,原想从他家田边引道水,孙老坑太孤寒。”
丁龙有些吃惊,十年前母亲故去,自己跟老父相依为命,父亲从来不说瞎话哄骗他,今天是破例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能不刨根问底:“阿伯,家里的水田离孙家十万八千里,怎么引水也走不到那里去。您跟我两父子相依为命十几年,用不着遮遮掩掩的。”
丁父难堪极了,眯缝着眼勉力打了个哈欠,只道是:“家里的地已经当了,那孙水生就是来要地契的!剩了三亩水田是你阿婶的陪嫁,暂先留给你,全当是日后的家当咯。其他事,莫要问!”说完匆匆甩袖子躲回了卧房。
卖地、死当、大烟、哈欠,仿佛一道闪电劈进脑海,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丁龙只觉得血往上涌,急得双眼都要冒出眼眶去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丁父卧房门口,下了死力气拍门:“阿伯,您是不是又上城里吃大烟了?”房内没人回应,丁龙脑中闪出一个月前丁父痛哭流涕的忏悔,犯烟瘾时候把自己锁在屋内痛苦地撞墙,之后信誓旦旦地保证戒掉了大烟的情景,又恨又急:“阿伯!阿伯!何郎中说过,能戒掉的,我这就去叫何郎中来帮忙!”
房门突然打开,丁父满脸怒气一脚踹倒门口的丁龙,干瘦的骨架子晃了几晃才站稳,大喘了一口气怒道:“一副蠢呆相,连你也要来踩我这张老脸?”
“阿伯?”从来没挨过打的丁龙一下子呆住了,惯常爱学读书人的样子、讲究说教服人的阿伯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这又怒又暴的样子像极了野摊子上输下来的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