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父踹过之后就后悔了,搓了搓手叹着气说道:“你从小就难养,好容易把你拉扯成人,阿伯也想松口气。阿伯老了,没多少日子了,你就让阿伯好活几天吧。”丁父扯起袖口擦擦浑浊的眼,弯着腰慢腾腾走回了屋内。
屋内没有开窗户,丁龙觉得眼前的父亲那么远,远得整个人都模糊了,融进了像村尾泥塘子一样暗浊的屋角。
“阿伯……”丁龙愣愣地坐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忽又想起自家微薄的家当,忙搬出米缸底的粗陶瓮,瓮中粗麻包着块不大的腌菜石,取出之后能看见瓮底铺着些散碎的铜钱和银子,银钱旁贴着瓮边露出泛黄的一角纸片。清点之下,碎银不过二两七钱,铜圆百十来个,压在瓮底的黄纸正是三亩水田的地契。地契平整,和银钱堆在一处并没有匆忙翻找的样子,想来阿伯早已做好打算,将准备典卖的地契先拿了出去。丁龙想哭,又想笑,昨天还顶着太阳劳作过的地,转一天就成了别人家的,心头说不出地酸楚。来不及太过伤心,叫门声打断了他的心思。
丁家半开的院门口,村里花白头发的黄老头扣着门环叫门:“小丁仔,小丁仔,可在家里?”
“来咯。”丁龙答应一声,迎到门口,“黄阿叔,来找我家阿伯吗?”
黄老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丁仔,你阿伯欠我六十文牛车钱,这不是我家小孙孙有些不痛快嘛,需得带些银钱找何郎中瞧一瞧。”
“牛车钱?黄阿叔,我家最近地里的土肥都是我挑过去的呀。”
“嗨,这个憨仔想到哪里去了?”黄老头凑近道,“你家阿伯,前些月上城里遇上我的牛车往城里送货,搭了一程。后来又碰见几次,这牛车……”顿了一顿,尴尬地咳了一声,“他说,也不能尽白坐我的车,约定来回一趟给三文钱,后来嫌麻烦,要一月结一次。乡里乡亲的,本来不想收他的银钱,奈何他说一次两次无所谓,要总不收钱他就不好意思蹭车了,我这才收的。”
黄老头做着些小买卖,最是计较银钱,村里谁不知晓,如今装出这大方样子也盖不住底子上市侩的精明。丁龙露出了然的神色,笑道:“我阿伯虽然没读过书,最敬重读书人的做派,近来他身体不痛快,经常疲乏困倦,想来是忘了给黄阿叔结钱的事儿了。该着阿叔多少牛车钱咯?”
黄老头急急解释了一通,觉得有些描过了头,顺着丁龙的话转了口:“上上个月,月中结了一次,上个月加上上个月的统共是五十四文钱。”
“我阿伯这两天脑子混沌,也说过欠着阿叔大略四五十文,交代给您送去。我这两天忙着换点口粮给耽误了,这就给您拿去。”丁龙干脆地应下,就回屋里数钱,脑中反复想着黄老头的话,怪道老父对田地里的产出不上心,原想着是天旱父亲年纪大了受不住劳累,没想到现掀开帘子是这一番模样,心里暗自悔恨,就知道在田里瞎忙,多少收成够烧烟土不说,把老父也搭了进去。
丁龙数出六十文钱来结算,黄老头数了一遍,多得了几文钱也没吱声,想是为了回报这几文钱的实惠,凑过来低声问道:“小丁仔,你阿伯也不做生意,也不做帮工,三天两头往城里走为了哪般,你得留心,如今城里的坏去处可多咯。”
“我省的,”丁龙勉强笑道,“族里有个远亲在城里盘了店面做竹器,阿伯有些手艺,常去帮忙编些粗用的物件。天晚了,就不留您了,往后有什么事您还来找我。”
“走咯,走咯。”人老成精,黄老头哪能听不出话里的意思,此番已讨得了铜钱哪还会多嘴多舌,当即笑着道别。回家的路上,黄老头还在想着,自己也能编些粗用的箩筐篓子,得闲了也去那铺子里帮工,挣些家用。
这番安顿走了黄老头,还没歇过胸中愤懑的这口气,村长李宗炳就上门了。远远穿过半开的大门看见愣在门内的丁龙,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一把扯过丁龙的衣角:“小丁仔,你可回来了。”
“李叔,这是怎么了?快,屋里请。”
“不上屋了,大热天屋里也闷得慌。”李宗炳撒开了手,靠着门板站定,说道:“你阿伯哪里去了?这是他的事儿,光跟你个毛头小子说不得大用途。”
“阿伯身体不痛快,刚才睡下不多久,您跟我说也是一样的。年底我就要成亲了,阿伯让我管家。”
李宗炳暼了丁龙两眼,心说你这亲还不知道能不能结成哩,毛头小子不知道事大,尽做美梦。嘴里也不说破,皱着眉点点头:“你阿伯恐怕惹上事了。今日里孙水生引着一行人去了我那里,领头的人是什么商行的一个掌事,询问你家有多少亩地,水生悄悄给我使了眼色,看样子很惧怕领头那人。你李叔我也是进过城的人,那行人里有一个依稀是去岁交秋粮时,在衙门内打过照面的。”
丁龙面上白了一白,草民百姓对官府多有敬畏,一旦跟衙门沾了边多是无法善了:“李叔,他们……?”
李宗炳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事恐怕不善,今年大旱,不免有人典卖田产土地,我只说你家土地不足十亩,或有典卖,还不到交夏税的时候,尚未清点。领头的那人先说这乡里清静,他家老爷想置个宅子,正好看中了你家那块坡上地。”
“坡上是块下田,只能种些粗食,位置不上不下,这领头的眼光真是古怪。”
“谁说不是!”李宗炳捋了捋胡子,“那人可不是想买地。好在你家的地是几辈子东一块西一块置办出来的,坡上那两亩东西长南北短,起不了坐南向北的院子。那人接着又问,你家还有哪些地,我这老脑子没反应过来,实话实说都是东一亩西半亩的零碎地。你听听,这话不是更古怪?”
丁龙恍然大悟:“置地建宅子是假,查我家底是真。孙水生引来了一群狼!李叔,我跟阿伯决计不敢作奸犯科,怎么可能惊动了官家?李叔,您是一村之长,可得救我一救!”
边说着,丁龙觉得双腿发软就要往地上跪倒。李宗炳赶忙架住丁龙:“你这番模样能成什么事!别的我也没打听到,总算把那群人糊弄走了,水生多少会知道些,当务之急你该上孙家找水生打听,要是触了霉头舍些钱财消灾就是了。如果是其他,多少能想法子避开些。”饶是李宗炳有些见识,也想不到这些古怪无非就是向来平静的村里出了个烟鬼。
送走村长,丁龙心如乱麻,靠着门板慢慢坐下,打量着自家院子。主屋七八年前翻修过一次,与村里其他小户人家相差不多。自从阿婶过世,家中除了阿伯和自己一大一小两张口,没添过张嘴的家伙。大门口的猪圈、鸭围子都已破败坍塌,阿伯独自拉扯着自己也没精力再顾其他。家里没个女人,总是不像样子。这些年靠着耕种田地勉强顾全肚皮,原想着年底小秀进门,自己就把猪圈鸭围修起来,捉猪崽鸭崽,熬两年也就宽裕了。哪承想,一口烟土烧光了家底,剩下这空壳子当不起阿伯几口烟。
不行,丁龙狠狠握住了拳,指望阿伯是不成了,自己身强体壮是该撑起家业了。戒断烟土、求回小秀,都是烧到眉毛边的火,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