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朋蒂埃从袋子里拿出来三个盘子六只碗,一边拿一边观察着丁龙的表情,没想到丁龙垂着眼皮,根本不关心他在干什么,无奈地把袋子丢给丁龙:“银器是厨房里来的,拿给贝克。丁,你们中国人,总是把真实的想法藏在肚子里和眼皮下,让人难以就接近和相信。”
“大多数我的同乡,一句洋文都不会。所以,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丁龙把桌上的银器收到袋子里装好,突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先生,我想搬到外面去住。”
“为什么,老詹姆没有给你安排合适的房子吗?”
“管家先生、厨师先生等,都不住在庄园内,而是跟他们的家人住在一起,我也想跟我的同乡们住在一起。”
“只要不耽误每天的工作,你住在哪里都可以。决定了以后,去告诉老詹姆一声。”卡朋蒂埃耸耸肩,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并不放在心上。
丁龙欣喜若狂,原本以为会遭到东家的反驳,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获得了许可。银器送回厨房,跟老詹姆报备,给马厩里添了夜草和水。丁龙把仅有的几件衣服和被褥裹在一起,卷起铺盖卷儿,兴冲冲去了唐人街济仁堂。
出发时候天已经黑了,加上不熟悉路,兜兜转转到了济仁堂门口,药铺已经关门。丁龙踌躇半天,硬着头皮拍了门,开门的伙计记性好,认出了他,直接引进了药铺后院。
三进的院子,头一进做了门面,二进是仓库,三进是正房和倒座房。堂屋内,宋娇茹正和查理宋争论着什么,查理宋不想跟自家妹子多做争论,刚想转移话题,一抬头就看见了被伙计引进门的丁龙。不等伙计禀报,就起身迎了过来:“丁小兄弟,你怎么来了?”上下打量一眼,看见了他背着的铺盖,问道:“怎么,洋人东家不好伺候,被撵出来了?”
宋娇茹也招呼道:“丁大哥,你怎么来了?”寻常人,天黑了就不再出门了。
“不是。”丁龙经历了一系列的事,也历练出来了,虽然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坦荡地说明了来意,“七爷,宋先生,我跟东家说明了,不在东家那园子里住,白天上工,晚上回自个儿的住处,不知道周围有没有能借住的地方,破些也不怕。”
宋娇茹道:“丁大哥太见外了,不如就住在药铺里,跟伙计们一处……”
“阿茹,”宋七爷打断她道,“先听听丁兄弟的打算。”转头对丁龙道,“丁兄弟,坐下说话。既然东家管住,为何还要自掏腰包另找住处?”
“七爷,宋先生,我想学本事。”丁龙也不矫情,铺盖卷儿往地上一放,坐在下首椅子上,说起了卡朋蒂埃家银器失窃的事,从被怀疑到套出了小偷说得清清楚楚,末了,说起跟厨师贝克的交谈。
贝克告诉他,波利偷东西是因为染上赌瘾又欠了钱,才想偷些财物去转运,偷了橱柜最底层的银盘,弄坏了其他的器具,被习惯了整齐的贝克一眼就发现了。他问起贝克为什么会帮忙演戏设套,贝克只说是想弄清楚谁弄乱了他的厨房。
他还记得当时贝克复杂的眼神,贝克当时的话跟卡朋蒂埃的问话出奇地一致。贝克说:“丁,我刚发现盘子不见的时候,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因为你是庄园里最近新加入的人,并且,你是中国人。”
“为什么你还怀疑中国人?我们跟你,跟你们一样,都是靠干活换报酬的人。”丁龙恼怒不平地责问对方。
贝克出乎意料地耐心解释道:“我,和其他的人,都是这样的想法。这不奇怪。丁,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中国人,总是低着头,不敢跟人对视,很脏,还留着奇怪的长辫子,躲在没人的地方窃窃私语,让我们觉得你们就像生活在排水沟里的老鼠,总是在偷偷摸摸做不可告人的事。”
讲到这儿,丁龙觉得又憋屈又生气,说道:“七爷,宋先生,我会说的话太少了,我们的同乡根本不是这样的。不敢对视是洋人太蛮横,同乡们不想惹事。至于说话,那更是没影儿的事,他们听不懂,就以为我们正在商量做什么坏事,哪有这样的道理!在镇上我就说过,我想学洋文,要在洋人的地盘上讨生活,听不懂话那就是聋子瞎子。到现在,不为旁的,我就是想告诉那些人,同乡人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模样!”
丁龙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这会儿才觉得口干舌燥,一杯茶牛饮似的喝了个底朝天,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来。
查理宋听了,颇为感慨道:“这么说来,丁兄弟只是想学些洋文,好跟洋人对答吗?”
“也不光是为了对答。”丁龙有些迷茫,还是坚持道,“现下我也没想明白,学会洋人的话总归好过像个傻子一样,不会把烂话当成好话听。”
“我赞成丁大哥的想法,”宋娇茹鼓励地看了丁龙一眼,“在美利坚就要跟洋人打交道,不会说洋文光靠比画吗?路是一步一步走的,饭是一口一口吃的,说话都不会,旁的就更没法做了。丁大哥,我能教你洋文,洋文的种类多了去了,美国人说的这种是从英国带过来的,叫英语,往后你就跟我学吧。”
丁龙大喜过望,作揖道:“谢宋先生!”
“阿茹,”查理宋道,“你岁数也不小了,这么做,不合适。”
宋娇茹咬咬嘴唇,知道自己说话冒失了,想了想道:“大哥,家里的伙计们会洋文的也不多,不如把他们拘起来,每天听我说半个时辰的洋文,万一哪天就用上了呢。”
查理宋想了想,知道是拦不住这个妹妹,退让道:“也好,让伙计们多懂些事。你先讲半个时辰洋文,逢礼拜三、五,我说些商贾算术,外柜的伙计都得学的东西,丁兄弟有兴趣也来听一听吧。”
这是多大的机缘,托了宋先生的福,七爷肯让自己一个外人旁听,丁龙有种被老夫子收入门墙的感觉,倒头便要行拜师大礼,唬得查理宋连忙来扶:“使不得丁兄弟,我们宋家做的是老师傅带学徒的,却不是真正收徒,全是为了自家生意,倒是委屈丁兄弟要当个学徒了。”
一番推辞,又转回了先头住宿的话题上,查理宋看了眼丁龙的铺盖卷儿道:“丁兄弟既然下工了要在药铺听学,不如就跟伙计们一道住下吧。”
丁龙坚决推辞道:“厚着脸皮叨扰七爷和宋先生,已经是给你们找了不少麻烦了,我也不能给铺子出力,住在铺子里不妥当。”
“不妨事,就说你是给铺子在外面跑货的好了。”宋娇茹灵机一动随便想了个由头。
查理宋沉下脸来:“阿茹,你忘了大哥给你讲的头等大事了吗?”
宋娇茹不防大哥突然变了脸色,一时惊愕,反应不过来。
查理宋看丁龙一眼,对宋娇茹道:“陶朱公有训:‘天为先天之智,经商之本;地为后天修为,靠诚信立身。’你都忘了吗?商贾之家,以信立本,如此教训伙计,一转身被伙计们发现做了假,小事能做假,大事临头也能做假。何况宋家做药材生意,一旦有假不堪设想,阿茹,你莽撞了。”
“是,大哥,我错了,我……”宋娇茹看看丁龙,咬了咬唇,“我说错了,丁大哥留下,可以付咱们房租。”
丁龙一看宋家兄妹的对答,就反应过来,宋七爷是在变相地教他为人为商的第一课,心里感激,却插不进话去,听到宋娇茹的提议,忙道:“宋先生说的对,我付房钱。”说完讪讪地笑了,宋家家大业大,怎么会缺自己那一星半点儿的房钱呢。
“哈哈。”见得两人尴尬,查理宋绷起来的脸软和下来,笑道,“出租伙计房的一个铺位,咱们药铺什么时候做起客栈的买卖了?你不用操心,我刚才想到,洗衣铺子孙老头家的帮工走了,丁兄弟就去那儿住吧,房钱好说,得闲了帮他洗衣服也能抵过。”
天已深,就这样说定,查理宋让伙计把丁龙送去了洗衣铺子。借着月光,孙老头还在院子里洗着衣服。丁龙第一次见孙敬祖,就是在月光下,看不清楚人的五官,能辨识出是个像是接近半百的样子,身材有些虚胖,坐在两个大盆后面,拼命地搓洗着衣服。
问明来意,孙老头客气地把丁龙让进家里,点起了油灯,灯下一双通红的绽开口子的手看着十分可怜。孙老头颇为和善地看着丁龙道:“后生仔,敢出来闯荡,不容易。阁楼上有地方,我这腰腿不好使了,就不送你上去了。我还得忙些时候,你自己睡去吧。”
“孙阿伯,我帮你一把。”丁龙过意不去,放下铺盖,卷起袖子就要往院里去。
孙敬祖拦住他道:“不用了,冬天生意少,就剩下最后一盆了,老头子去搓两把搭起来就是了,省得你沾手。不早了,你快去,上去睡觉去吧。”
丁龙拎着铺盖上楼,楼上是不足半人高的阁楼,打横放着一床铺盖,看来是离开的帮工的用过的。推到一旁,铺好自己的被褥。阁楼里出奇地安静,月光从窗口上留下来一方白光,丁龙看着那处光,回想起的竟然是铁路工地上的生活,暗想着,不知道伍文和阿土叔他们怎么样了,要是有个像自己这样的容身之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