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斯先生善意地提醒他,这四家是广州最大的商行,其他的商行不一定有能力提供出同样质量和数量的货品。卡朋蒂埃的生意,看似陷入了僵局中。
“先生,您的咖啡。”
卡朋蒂埃接过咖啡暴躁地喝了一大口,道,“丁,中国商人,并不像你描述的样子,为什么?”
“先生认为,中国商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应该像你一样。”卡朋蒂埃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会让人感到头疼。”
在卡朋蒂埃印象里,中国的商人,多少都应该是与丁龙有些相似的。丁龙不善言辞,习惯按照长辈们传下来的道理行事,无论作为帮工下人、秘书、合作伙伴还是朋友,他都是诚恳且值得信任的,而这几天来接触到的中国商人,总是摆出一副友好的笑脸,行事却固执圆滑得让人头疼。
“先生,中国的老话说得很明白,商人追逐着利益。先生跟这几家的人都没有谈定,无非是因为您和他都觉得不合适,没能得到已经想好了的利益。这几天,我也打探到了一些消息,要论茶叶当数怡记洋行,要论绸缎当数李记洋行。这两家洋行做惯了英国人的生意,当然不会放着老主顾不管,以同样的价格交结并不了解底细的新主顾。我猜想,这几家洋行定是与英国商人有些额外的约定,他们拿住了货源,只要您想进货,就必然得接受高一些的价格。”
“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做,但是不会把价格定得那么离谱。”
“不用着急,生意是可以谈成的,只是会比先生原来估计的价格高一些,却比现在商行给出的价格低很多。”
“你怎么知道?”
“我无意中听到了一句,他们说,要跟您耗一耗,起码多挣出一分利来。”
“他们真的说了悄悄话?”
“是最后一次,您同时约了两家商行商议的时候。当时先生您还未到场,我在上茶的时候听到了一句。他们不会在意我这样的伙计。”丁龙心中暗笑,几次商谈,都是有领事馆的中国通作为卡朋蒂埃的翻译,每次他都低眉顺眼地装作上茶的用人,并不引人注意,果然有些不一样的收获。
“不能完全放心,我看不出这些商人有诚意。”卡朋蒂埃并不认为,听到一句私下的议论,就能决定生意是否能够谈成。
“先生,生意一定能谈成的。您忘了,我们手里还有一批可以用来讨价还价的皮货。”丁龙笃定地说道。四家洋行派来接洽的掌柜,他认出了一个,就是当年他出村后,孙水生引他见的孟兴元孟掌柜。那孟掌柜兼着米粮行,却对皮货颇为上心,自美国运来的皮货定能钓到这条鱼。
这些天里,每有空余的时候,他都会到广州城里各种商铺里去走一圈,旁敲侧击地打探到了不少消息。这最大的四家洋行,原是承了广州城老十三行的余荫,在广州的商界占了大头,尚有多家自立起来的行商,真论起来也并不比四大商行差上许多。丁龙斟酌着,谨慎地说道:“先生或许可以去拜访一下其他的商行,他们手里的货源也许不多,若是单与我们做生意,或许最终并不比四大商行给出的条件差。”
“这些我跟哈里斯先生提过,他并不赞成与小商行做生意。小商行很可能今天谈定价格,明天就被债主逼着关门逃跑了。”
丁龙眼睛一亮,道:“我看见广州城中也有一些洋教堂,还有洋人开办的医院,从他们嘴里也许能探问出更多的消息。先生,与其在领事馆内发愁,不如出去走走,指不定在哪一处就遇上了解决的办法。”
“我也想过去城里转转,不过到中国的第一天,领事先生郑重地告诉我,中国有一群功夫很好的人不喜欢洋人,出于安全的考虑,最好待在领事馆里不要出门。”
丁龙马上反应过来,东家指的是“义和拳”,这两天出门,在茶楼酒肆中歇脚,听到人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义和拳”。据说从北直隶来了几个“义和拳”的师兄,各个强壮如虎,刀枪不入,连洋人的火枪都不放在眼里,领着人烧了什么地方的洋人教堂,把洋和尚撵得躲到了外国领事馆内,不敢露头云云。
照这样看来,要带着东家出门是不妥当。丁龙早有准备,拿出自成衣铺子买来的半旧衣裳,递给卡朋蒂埃,道:“先生,你的胡须很浓密,换上中国人的衣服,遮掩一下,出门想来问题不大。”
卡朋蒂埃嫌弃地看了看带着补丁的衣服,迟疑半晌还是换上了。不多时,屋内就多了个身材魁梧的中国汉子,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头上戴着顶斗笠,脚踩布鞋,似模似样的。丁龙上下打量一番,蹲下为东家挽起了裤脚,看着更像那么一回事了。丁龙也换上了粗布旧衣,两人在领馆人员诧异的目光下,拘谨地出门,直往城中去了。
丁龙早已记下了路,与卡朋蒂埃一道,直奔城中的教堂。卡朋蒂埃是虔诚的教徒,对教堂和神父非常恭敬。丁龙不是教徒,惯常遇到难事也会念叨几句“菩萨保佑”,生恐在洋人的神明前犯忌讳,只把东家送到教堂门外,就地坐在窗下,闭上了眼。
阳光洒在脸上,恍惚回到了多少年前,伺候完家里的田地,便这样坐在田埂上,顶着日头,看着田里的庄稼一天天长大。不知道小秀还有没有替他收着那三亩水田的地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胡思乱想的丁龙,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手持棍棒的人们已经到了近前,领头的人审视了他一眼,大喝一声:“砸!”顿时棍棒齐飞,打碎了洋教堂的玻璃,门板也被踹坏,歪在了一旁。
看着他们的装束,丁龙想到了“义和拳”,暗道一声:“糟了,东家!”不及细想,混在人群中冲进了教堂,一眼就看见正在跟神父交谈的卡朋蒂埃,好在闹事者并不想伤人,四散开来打砸着教堂中的长椅和四周的雕塑摆设。领头的两人拎着棍子逼近不断在胸前画着十字的神父,有其他跟神父穿着相似衣服的人拥了上来,意图阻挡打砸的人。
丁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蛮横地扒拉开走向神父的闹事者,看似用力地给了卡朋蒂埃一记脖拐,实则按下了他抬起的脸,有斗笠挡着,不至于跟闹事者对了正脸,一边操着方言喝了一句:“衰仔,债都讨不明白!滚到一边去,别挡路。”边说,边把他推搡到了墙边,临了不忘哈着腰冲领头的人讨好地笑了笑。
领头人只盯着神父,浑不在意两个凑巧出现,衣服上还摞着补丁的汉子。
“丁……”卡朋蒂埃担心地看向神父。
丁龙用力地搡了卡朋蒂埃一把,喝道:“不用要了,自有人给咱们讨回公道!”侧过身挡住卡朋蒂埃的视线,低声道,“先生,不是逞英雄的时候,我们打不过这么多人。”
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神父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徒劳地阻止着来人的打砸,高喊道:“迷途的羔羊,损毁主的殿堂,当审判来临,必将被罚入地狱。请停止你们的不敬……”
“鬼佬洋妖啰唣什么。”领头的人挥拳把神父砸倒在地,几名神职人员拥上前去挡在了神父身前,怒视着领头的人。到底语言不通,神职人员的怒斥在闹事者听来只是一阵无聊的聒噪。一群人在教堂里砸了个痛快,推搡着将神职人员往教堂外撵,另一半,有人提着桶进来,抛洒着什么东西。
丁龙抽了下鼻子,道:“不好,是火油。”当下强硬地拽着东家从最近的侧门冲了出去。
“丁,不能不管神父。”出了侧门是条小巷,卡朋蒂埃停在巷子内不肯离开。
“先生,据我所知,他们只会烧掉教堂,不会杀人。有人在教堂里浇了油,这里很快就会烧起来,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叫人来灭火。”
卡朋蒂埃不为所动,让丁龙见识到了什么叫固执。护着东家不出事是最要紧的,丁龙走到巷子口,向外张望一眼,示意道:“先生,你来看,神父和他的同伴,都被赶到了外面,我们再不找人来,不仅教堂保不住,神父也可能会挨打。”
“他们怎么敢伤害神父?”卡朋蒂埃的声音里隐含着怒气。
“神父是美国人的神父,并不是中国人的。”丁龙自己都没注意到,声音里带上了三分冷淡。
卡朋蒂埃沉默不言,最终跟着丁龙一起找到了当地的衙门,被衙役粗鲁地拦在门外。到底对朝廷心存敬畏,丁龙不敢隐瞒,指着来时的方向道:“差爷,那边浓烟滚滚,只怕是走水了,还请差爷们去瞧瞧,防着万一。”
衙役抬手搭个凉棚,懒洋洋地望了一眼道:“哪有什么浓烟,你看错了,许是谁家起了炉灶。”衙役打量丁龙两眼,脸色一变喝道:“哪来的衰仔,敢上衙门来消遣爷爷,不让你吃几天牢饭想来是不知道衙门的厉害。弟兄们,把这两个缩头巴脑的东西锁起来。”靠着身上一张灰皮,颠倒黑白寻机勒索,想来是这般差人最爱的无本钱买卖,一旁的衙役抖开铁链,就要上来拿人。
远离家乡多年,丁龙竟忘了衙门口这些小鬼有多难缠,心下懊悔,嘴里讨饶道:“差爷,误会了,我是担心真的起了火酿成祸事,差爷和官老爷少不得又要出面安抚……”
这边正在解释,那边卡朋蒂埃见着有人面色不善攥了铁链凑过来,心里憋着的不满顿时就冒了上来,甩掉斗笠指着差人鼻子骂道:“该死的黄皮猪,你也想对美国人动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