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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起分歧惊悉真黑手 怀歉意相助传文化

“你那跑堂的营生,不做了?”

“嗐,”冯瘸子拍了下大腿,“有营生谁不想干?你看看街面上,走动的人都没几个。本来生意就不似往年般景气,现下人人都听说唐人街时常有强人来抢闹,谁的脑袋比别人能硬上多少,躲还来不及。也就洗衣、修面铺子生意还多些,这营生虽是末等,别管你是贩夫走卒还是老爷大官,谁都离不了。我这跑堂的就不一样了,生意冷清,总不能让掌柜的白养着,还是自己想法子谋口吃食吧。丁小哥,都说你脑子活跃见过世面,可有什么好法子?”

“法子是有,远水解不了近渴……”丁龙摆摆手,慢悠悠站了起来,往街里走去。离了卡氏商会,丁龙心里空落落的,举目望去茫茫然不知道何处是归处,急于找一个能安住他心的人,思来想去,这个人只能是七爷查理宋。

药铺后堂中,丁龙闷闷地将在卡氏听到的几家商会老板的对话讲与查理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查理宋听着,忍不住变了脸色,一盏茶碗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鸟尽弓藏也没有这么赶尽杀绝了的!枉我做了半辈子生意,也是看错了人!”

见丁龙露出疑惑的表情,查理宋解释道:“前日里我去拜会了一位洋商,从前那洋商家的老爷子有痰涌之症,亏得几服汤药用得及时,救回一条命来。我听说因这城里不太平,洋人以商会的名义请了警察去巡查几条商铺林立的街道,就想着是不是能让唐人街中华会馆也成为三藩市商会的一部分,也能让洋差人看顾一二。那洋商答应得很是痛快,看样子……唉……”

丁龙苦笑道:“七爷,你在洋人前还留住了几分面子,我在卡氏看似受到赏识,此番面子里子丢得一干二净,再不能去干洋人的差事了。”

“怎的?卡朋蒂埃撵你走人了?”

“东家要是直言不取用华人,还了我的身契也就罢了,算是好聚好散。哪承想,他一边安排人手去华人的各处铺子里闹事,一边又不想抹了我的面子,借给我几个人手去救人。闹事的是他们,帮忙的也是他们,就我像个傻子一样隔在中间,不承想两下里原本就是一家。”丁龙把不易思街伍文的求助以及自己借了人手去救急的事说了一遍,自嘲道,“怪道我看吉米接这差事的时候眼神不对……”

查理宋道:“这事怨不得旁人,朝廷积弱,连带着洋人也不把华人当回事。端看这街面上遇见来闹事的,多半是把门一关缩做鹌鹑。被破了门,能跑则跑,跑不脱就求饶,挨打了打也不敢还手,就差在脸上写上一行‘我好欺负’的字了。若不是出了后街王海那样的能人,街面上不知道会毁成什么样子。朝廷软弱,洋人自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搓圆了捏扁了都由着他们的心意。曾经遇到过一位孙先生,言及国弱则民贱,有匹夫之勇亦不可取,徒增笑耳。”

“听七爷的说话,这孙先生很是有学问,他要是做了朝廷上的官老爷就好了。”

“他?他做不了官老爷,官老爷要够贪够狠会做奴才,捧着上面的臭脚,刮着百姓的血汗,看着洋人的脸色。他想让平头百姓做个堂堂正正有血性有人权的人,朝廷和那些官老爷容不了他。不提朝廷我险些忘了,咱们朝廷里的老爷们还挂念着外洋的弃民呐。”说到这里,查理宋冷笑一声,从袖筒里抽出封信扔到丁龙跟前,“朝廷派来美利坚体察外洋的官老爷发了信函,国库空虚,军费吃紧,凡天朝子民当为国尽忠出力,令筹百万白银以资军饷。”

“百万……这,这当口什么都是有价无市,谁不是恨不得一分掰作两半,就算手里的铺面能盘出去,我也给不出多少银子……”

查理宋打断他道:“愚忠愚孝,外洋的银子,有多少能真的充作了军费?之前那王大人从中华会馆和其余各家强要走不少银子,一朝丧了命银子也不知去向。照例,捐献军费当有朝廷嘉赏,咱们那银子还不抵打水漂,连个响声也没听见。那些银子,能填饱不少人的肚子,比进了那些狗官的口袋不知强了多少倍。”

宋娇茹从外进来,正听到了查理宋最后几句,笑道:“大哥,你终于开窍了,以前捐了那么多银钱,这下知道心疼了吧?”不等查理宋张口,转而又对丁龙道:“丁大哥,你来得正巧,你看我绣的这绢帕怎么样?”

一道浅浅的香风随着递来的绢帕飘来,简单的灰色方帕,一角上斜绣了两株挺拔的青竹,衬得普通的帕子也鲜亮了起来,丁龙只是个识些字的人,一时想不出什么恭维的话,说道:“好看,跟真的一样,宋先生不光学问好,手也很巧……”丁龙莫名地接不下话来,求助地看向查理宋。

宋娇茹眼神一暗,假作不知,大方地把绢帕放到丁龙手边桌上:“丁大哥不嫌弃的话就收着用吧。”抽出另一块绣了松枝的递给查理宋道,“喏,大哥,这是你的,这叫见者有份。”

“这些小儿女家的东西,你大哥我这么大岁数了,用着叫人笑话。”嘴里这么说着,查理宋笑呵呵地把绢帕收进了袖筒里,问道,“你跟街里那几个妇人成天聚在一处,就鼓捣了这么个东西出来?不耽误人家的正经家务吧?”

“看大哥你说的!相比那些家务,我这才算是正业。我们凑在一处给几位洋夫人的衣裙绣了花样,那些夫人喜欢得不得了,单袖口上的一枝梅花,就给了三块钱的报酬,若是能绣出名气来,只怕那些嫂子们的当家的巴不得她们不做家务一心做绣活儿呢!”

丁龙听得眼前一亮,道:“宋先生真是生财有道,只是这绣活儿要独特,不妨以后给各家夫人们的衣服绣时,绣上各家的姓氏,机器做不了这些单个儿的精细活儿,碍不着你们的财路。别说,这绣饰说不准能成为一条财路。”

“丁大哥脑子真好使,我就想着这么做的。”

“七爷,若是生意有了起色,我们该准备些书札书卷笔筒之类的,不拘贵贱,只消上面都留下些字据——宋先生曾经教我的那些之乎者也就很好,借着生意往来当作礼品送出去。一时见不到什么效果,久而久之,他们见得多了,也许华人就不会被这么排斥了……”

宋娇茹愣了一下,显然她从未往此处想过。查理宋虚点着丁龙,感叹道:“你啊你,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绕着走。”

丁龙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离了卡氏商会就清闲下来,宋先生让他看见了新的商机,并且这一商机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财源、利润,如若筹谋得当,或许在将来,一切会不一样。

歇了没两日,辞工的丁龙又忙碌了起来。唐人街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却没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窝居其中靠外出打零工或给大户人家做粗活的人们生活依旧,他们从心底笃定洋人强盗只会抢铺子,毕竟普通人家里隔夜粮都没有多少,强盗们看不上眼,很多人意识不到危机已然降临。丁龙在唐人街里转悠了几圈后,街道入口几处房顶上多修了花栏墙,白日里总有人在高处看着,若见着成群结队的洋人出现就提前示警,防备住了两伙前来捣乱的人。另一方面,辞工之后,丁龙终于能正大光明地拿出大把时间打理自己的生意了,洗衣店因着丁龙往日的关系积攒下来不少老客户,也该走动走动了。

一早起来,丁龙就在洗衣店里忙碌。挑出几件主家有身份、还不到送还日子的衣裳,用洋文写好了标注字条,送到宋娇茹处,请宋先生和几位大嫂一起,抓紧将字条上的姓名缩写分别绣在已经绣好了边角装饰的绢帕上,再把准备好的说辞交代给伙计,只等帕子绣好之后就同衣服一起送还,只要有一家看上了绣品,相信很快这种需要人一针一线绣上去的装饰,就能成为上流社会中的新潮流。有了这个开端,就不愁没机会把华人的字、画加入其中。

吉米的到访让丁龙觉得意外。吉米虽然不喜欢华人,但没有恶意,并不像很多人一样把洋人跟华人区分成两种完全隔离的族群,几年的相处下丁龙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不易思街的猴戏吉米从头看到尾,让丁龙觉得十分丢人,见了面不由得有些尴尬,不冷不热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吉米靠在门框上,打量着丁龙的表情,招呼道:“嘿,丁,按照你们的习惯,朋友上门会请进屋里喝茶,你不请我进去吗?没有茶给我一杯水也可以。”

丁龙没答话,转身进了屋里,吉米挑着眉耸了耸肩跟了进去,自觉地挑了个位子坐下,含笑看着丁龙。丁龙没好气地倒了杯凉开水丢在桌上:“喝吧,喝完你就可以走了。”

吉米拿起杯子一看,失望地嘟囔一句:“还真是水啊。”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说道,“丁,之前的事情很抱歉,老板特别吩咐了不能告诉你。老板也很为难,你也知道,老板有那么多商铺,多几家少几家他并不在意。对他来说,那些富人们的意愿比平民重要,华人就更……”吉米摊手道:“如果我是老板,也会这么做,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你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吗?”丁龙并不想跟来人多作交谈,他揣测着对方的来意,想着应对的法子,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再去卡氏听差了。

“老板让我送邀请函给你。”吉米递上一张带着含蓄的香味的纸卡,“来自特瑞斯坦的邀请函。听老板说,这个人拿着好几个学校的红利,现在要在三藩市建一所学校,邀请一些大人物共同出钱出力。你肯定也没多少钱,现在也不算是老板的秘书,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特别给你一张……”

丁龙劈手抢过邀请函,只是普通的邀请函,并没有标明宴会目的,去还是不去?他不想再跟卡氏有任何瓜葛,但是特瑞斯坦的身份让他心动不已,这个愿意在教书育人上投钱的人,对不一样的学问说不定也会另眼相看。相比让华人学问成为美国人的学问而言,自己的那点羞辱和不甘就算不得什么了。

一旁吉米并没有注意丁龙的脸色,自顾自地絮叨着:“丁,你不应该离开商会。那么多人找不到出路,别说是给卡朋蒂埃先生当秘书,就算是当仆人当马夫,那也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稳定的收入能让你舒坦地生活,怎么能轻易地放弃呢?我会一直在卡氏待下去,直到有更好的选择。”

丁龙充耳不闻,只是翻来覆去看着手里的邀请函,小心地揣入袖中,下了逐客令:“替我感谢卡朋蒂埃先生送来的邀请函,我收下了。没有其他事的话,你请回去吧。”

“好吧,再见。”吉米顺手拿了个苹果,边啃边往外走,临出门,回头认真地提醒道,“丁,老板和其他有钱人,一定会做成那件事,你要小心。”

丁龙心里暖暖的,露出了自吉米出现后第一个笑容,认真地跟吉米对视道:“我知道。谢谢你,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