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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

“施兰克夫人,”她迅速打断道,“我今天看到一种红色的呢子,跟我那件骑马服的颜色一模一样。您记得吗,我跟您说过的那件?简直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谁能不知道您那件骑马服?您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穿着它跟军官们骑了两万次马了。”

“嘻——嘻——嘻!”客人讨好地笑了,希望揭发者能发发慈悲不再说下去。

“您笑什么?”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件可笑的事儿,”拉津斯卡娅夫人有些慌乱,“您昨天讲的那个老头儿……”

施兰克夫人的脸上缓缓扯出笑意,眼睛眯缝起来,嘴咧得越来越大。

“嚯——嚯——嚯!‘请允许我,夫人,送送您……’我转身一看:我的天!这小细腿儿,勉强能站住,两只手拄着拐杖……鼻子还是蓝色的,眉毛全是灰色的……‘您?送我?您得赶紧回家。’他瞪大眼睛看我,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赶紧吧,我说,回家去,咱们该去死了,赶紧走!’嘎——嘎——嘎!他呸呸呸地使劲儿唾着,嘎——嘎——嘎!真是气得不轻!”

“哎呀,快别说了!嘻——嘻——嘻!哎呀,您快让我笑死了!嘻——嘻——嘻!啊呀,您这个施兰克夫人啊,总能让人……”

“快点儿吧,我说,赶紧走。要是在大马路上出了什么事儿,那就不好了……”

“哎呀!嘻——嘻——嘻!……”

“别笑了,拉津斯卡娅夫人!您脸上的粉都飞了。”

这两位夫人住在一起十多年了,但从来都没互相以名字相称。有一次,施兰克夫人的一个亲戚问她,她家这个房客叫什么名字,而施兰克夫人自己也大吃一惊,她竟然从来没想过问这个问题。

“啊呀,这些男人!”拉津斯卡娅夫人慵懒地叹了口气,“莉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曾给我讲过……”

“您那个莉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总是在撒谎,”女主人忽然突然像点了火药,“就她说的那楚赫纳语,什么也讲不了。今天她死乞白赖跟我一起去肉铺,使劲儿挥手、叫喊,让我在路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我们一起过了马路,我说:‘快点儿走。’可她却尖声叫道:‘我不能再快了,一群马踩上了我。’真可耻!哪怕她说:‘对不起,施兰克夫人,我身处一大群马中。’在彼得堡住了这么多年,连话也不会说。楚赫纳女人!”

拉津斯卡娅夫人非常想尝一尝香肠,但女主人不开心的时候,她不敢说出自己的愿望,就再次改变话题:

“是啊,这些男人真是的……真是的……”

施兰克夫人立刻竖起耳朵,就像鸫鸟听到熟悉的鸣音:

“您吃香肠啊!您怎么吃得这样少?所有男人都被惯坏了。我家里曾经寄住过一个小伙子,年轻,长得也好,是海军上将的儿子。他本人从哈尔科夫来,到彼得堡参加三级以上的文官考试……您呀,他说,施兰克夫人,双颊上有玫瑰花瓣……”

“我在的时候他好像没来过?”

“没有,他是在您来之前两年在我这儿住的。嘎——嘎!玫瑰花瓣!”

“西蒙乳液抗皱纹有特效,”拉津斯卡娅夫突然不合时宜地插嘴道,“您试试,施兰克夫人。它对皮肤的效果太神奇了!我这一辈子除了西蒙乳液什么都不用。每天早晚倒一点点到棉絮上,就这样抹……

您一定得……”“嘎——嘎——嘎!”女主人温和地摇晃着身体,说道:“如果您对我说,您不用这种乳液,可能我还会去试试。要是您说一定得用,实在抱歉。我看您脸上的皱纹多得是我平生未见!上帝啊,拉津斯卡娅夫人,您不要生气,真的是平生未见!”

客人红着脸有些扭曲地微笑着。

“您还各种挥霍,”主人接着说,“不能把钱都浪费在那些什么西蒙乳液和药用霜上。钱得攒起来。我丈夫活着的时候,我耳朵上挂着的钻石有拳头大,那时候人们对我的态度完全不同。不管我说什么,都是金言智语。现在显然谁都不会质疑我的智慧,可是我想一想,那时候说的全是蠢话。钱才是大事儿。您要是有钱,您也会比所有人都聪明,上校们就都愿意去您那儿做客,甚至连美丽大奖都能拿到手。”

拉津斯卡娅夫人脸上漾出娇媚羞涩的笑容,整理着自己脖子上的淡紫色花结,而施兰克夫人又走到餐柜前,酒杯碰撞的声音响起……

“在我们柏林,人们可知道钱的价值。我们柏林无所不能。涅瓦大街上的电灯笼从何而来?德国人那里!哪里来的这些大楼?德国人建的。还有那些布匹、丝绸,还有全部的科学门类:历史、地理,全都源自德国人,都是他们想出来的!”

拉津斯卡娅夫人的脸色红了又白。她想反驳,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此外,她还没尝复活节奶渣糕,政治纷争后尊严会让她遁回自己的房间。

“瞧您这面包上的小玫瑰花做得多艺术,简直让人想去闻上一闻。”她颤抖着双唇说道。

施兰克夫人阴郁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

“莉莎维塔·伊万诺夫娜的一个房客在报纸上读到一条消息,说柏林发生了强烈地震。非常强。俄罗斯人这边从来没有过地震。”

这对拉津斯卡娅夫人而言太过分了,她突然间全身颤抖,起了一身红点儿。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尖细的声音刺耳地大喊道,“俄罗斯曾有过几次地震。在韦尔内有一次……”

“这次不算,”主人用平静的低音做作地说,“这地方在巴尔干的大海之外了,已经不算是纯粹的俄罗斯了……”

“不对!”拉津斯卡娅夫人攥成拳头的手痉挛着,“您这是故意的……

您认为,我是穷人,我就没有祖国吗?您应该感到羞愧!谁都知道,俄罗斯发生过地震!您这样做是不诚实的!您一直在撒谎!您讲那个老头子的事儿已经讲了四年多了,却还总是说这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您真可耻!”

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在椅子上磕了一下,飞快地踏着高跟鞋跑进自己的小房间,并且用钥匙锁上了门。

小房间里一片静寂,浓郁潮湿的春天的气息和复活节祈祷前拖着长音的钟声轻轻地轰鸣着,从敞开的小窗户迎面扑了进来。这钟鸣压迫着人的心灵,让人惊慌不已,仿佛是对遥远的、属于别人的欢乐的回声,静静地、用深沉的声浪使空气震颤。

窗外是一堵墙,下看不到墙起之处,上高耸入阴沉的天际——看不到头,平滑,灰暗……

小房间里十分安静,没有人打扰拉津斯卡娅夫人的尽情痛哭。她哭了很久,始终低垂着头,双肘支在窗台上。后来,等眼泪流干了,尖锐的愤怒感淡了下来,平静了。她站起身,走到五斗橱近旁,打开最上面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用丝布包好的精致小瓶儿。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瓶塞,缓缓地向前探出鼻子,用颤抖的鼻孔吸了一口瓶里的气息。随后她又细心地把小瓶包了起来,安静地、温柔地,像轻轻放下襁褓中的婴儿一样,把小瓶放回原来的地方。

她用由于激动抖得更厉害的手缓缓拿出粉盒,用粉扑给脸上扑了粉,把湿淋淋的手帕铺展在椅背上,仔细地把衣服上破损的花边拉平。

“阿努什卡,”远处传来施兰克夫人低音的轰鸣,“你告诉拉津斯卡娅夫人,等她冒完傻气,让她来喝咖啡。我不能等她一晚上。这里就留这一块奶渣糕,其他的都冰起来吧。我睡觉去了。我的神经都快断了。”

拉津斯卡娅夫人的心脏咚咚跳动着。她知道阿努什卡早就睡着了,也知道主人故意这么说,是为了让她,拉津斯卡娅听见。

她悄没声儿地蹭到门口,仔细听着,等施兰克夫人离开后再去餐厅。

窗外的墙在初升太阳第一缕红艳艳的光芒照射下微微泛出粉红色。黎明时分清新的微风肆意敲打着小窗,轻轻拂动着椅背上搭着的已经干透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