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掠过田野——奔向死亡。
我掠过:如此空旷,如此荒凉……
掠过——每一个角落,
掠过——天地间万物,
掠过——无尽的村庄;
但“新人”很快就在革命精神与基督精神中复活了,别雷转投入德国施泰纳人智学的怀抱,人自我意识的革命成为别雷创作中的重要因素,他更加肯定人个性的自由性与完整性,向往着基督与个体心灵的结合,以实现人之中“神性”的真正复归。
同时,别雷诗歌展示了他对节奏和韵律的痴迷,节奏已经不仅是诗歌的形式,而且上升到了诗学的高度。这源于他将音乐视为一切艺术的最高点,是所有艺术的灵魂,是诗歌乃至小说都要遵循音乐的规则。“音调和谐”成为别雷象征主义创作的重要原则,他对数学公式的谙熟使节奏诗学更加具体化,从而超越了传统韵律对音步和音脚的关注,更追求整体声音的布置与和谐。因此,别雷打破了诗行与诗节的规范,使诗歌整体的节奏脉动如数学公式般严整规范,展现出交响曲的风格。
正如沃隆斯基所说的,“孤独”是别雷诗歌中的永恒主题。同时,这也是别雷生活的恒常状态。别雷诗歌中大部分苦闷抑郁的情绪,都来自于悲剧性的感情生活。
别雷一生曾卷入过多次三角恋爱,都发生于白银时代文化圈中,其中最为人所关注的是与勃留索夫的情人妮娜·彼得罗夫斯卡娅与勃洛克的妻子柳芭的感情。勃留索夫的小说代表作《燃烧的天使》的三位主人公,就是对这段三人感情的映射。1903年,妮娜在莫斯科的文学沙龙中与别雷相识,彼时的别雷是莫斯科文学圈中闪耀的新星,同时代的象征派诗人霍达谢维奇在回忆录中说,别雷周身总是笼罩着神秘主义的光环,仿佛圣徒约瑟一般没有丝毫肉欲,这一点令很多女性为他倾倒。妮娜也不例外,她在回忆录中称别雷为“新的基督”,在两人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虔诚”。
但别雷眼中的爱是神秘的,爱与永恒的未来世界相连,应当在爱中寻求上帝的恩典。诗作《爱》就将爱的氛围赋予神圣的色彩:“他奔向杳无边际的远方。在淡淡金光的天幕下骤然间云雾升腾起来闪耀出紫水晶般的光芒。”而妮娜的爱则带有强烈的世俗肉欲色彩。别雷向往的只是一种纯洁的结合,他努力使女诗人相信,在他们二人之间,存在着基督的力量。这使别雷对妮娜疏远了。直到二人在巴黎再度相见,却分分合合,无法为这场感情做出最后的决断。霍达谢维奇这样描述这一矛盾的心境:“他(别雷)既不能和她(妮娜)共同生活,又不能没有她。”正如别雷献给妮娜的诗《致友人》——
我爱的只有钟声
与夕阳。
我为何如此痛苦,痛苦!
我不是罪人。
可惜啊,到来吧;
我向你扔出花环。
啊,爱我吧,爱我——
我,或许,不会死,或许,
会醒来——
回来吧!
导致二人情感破裂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1904年,别雷与勃洛克的妻子柳芭相遇,并迅速陷入了热烈的情感,但最终柳芭还是决定回到勃洛克身边,断绝了与别雷的往来。别雷痛彻心扉,为此逃离莫斯科前往国外,并带着病态的心情完成了他的散文诗四部《交响曲》的最后一部——《暴风雪高脚杯》。对别雷来说,这份爱情难以磨灭,它永存于心并超越了一切,直到与柳芭相遇的二十余年后,别雷依旧常常在诗中缅怀这段感情——
你金色的双眸
像蜡烛一样将我点燃……
我喜欢:——我无尽的悲哀
亲吻过你的双肩。
别雷后期的诗歌中,有很多题为《致阿霞》的作品——安娜·屠格涅夫(阿霞)是别雷的第一任妻子。也是别雷小说《银鸽》主人公卡佳的原型,她年轻,美丽,拥有迷人的长发与温柔的气质,别雷将她视为索洛维约夫笔下“永恒女性”的化身——
时复一时,日复一日:
将我们永远地相连:
在你低垂的眼帘下
双眸闪动着火焰。
我最后的,忠实的,永恒的朋友——
请别责怪我的无言;
无言是忧郁:是羞怯的恐惧,
因这难以表白的爱意。
1914年,他们在瑞士完婚,并在那里遇到了别雷新的导师——人智学家施泰纳。而结果却是讽刺的,阿霞成为比别雷更忠实的信徒,成为施泰纳最看重的学生,她的精神世界完全从属于导师,成为一个禁欲主义者。而后,别雷黯然返回俄罗斯,独自一人。
别雷的悲剧性在于,他穷尽一生都没有完成追求和谐与永恒的目标,无论是情感生活的支离破碎,还是最终发觉创作与生活之间难以弥合的巨大落差,都让他陷入更深的彷徨与矛盾。他以一个叛逆者,一个斗士的姿态,把象征主义的美学原则贯彻于生活与创作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别雷”这个名字也成了一种隐喻,他代表着探索新生活的一次壮烈而伟大的尝试。
1934年1月,别雷死于中暑。临死前,他请人为他朗读自己很久前写过的一首诗,正是他为妮娜写过的那首——
相信过金色的光芒
却死于太阳的利箭。
这世纪遍布我的思想,
却不知如何度过此生。
这本诗选中,我主要选取了别雷早期与中期的四部诗集(《碧空中的金子》《灰烬》《瓮》《星星》)中的诗作。翻译别雷的诗歌对我来说,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冒险。别雷诗歌中复杂多变的意象、晦暗不明的隐喻,以及严谨的音乐性,让译诗的旅程仿佛一条曲折幽暗的小路,让我久久徘徊,屡屡想要放弃。但此刻,当这场冒险已经走到尽头,我却发现自己已无限接近别雷的光辉,无比亲近整个动荡的白银时代中,那些孤独又高贵的灵魂。我想,别雷未完成的使命永远不会湮没于历史的烟尘,时至今日,我们依旧在为人类精神的完满而不断追求。
这本不成熟的译作能够出版,首先要感谢汪剑钊老师,感谢他对我的信任与教导,他对诗歌的热情时时激励着我;感谢出版社张春晓老师严谨细致的工作;感谢家人的支持。由于自身水平有限,翻译中多有误译或曲解,希望能得到专家和读者的指正!
郭靖媛
2018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