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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由于他平时表现阳刚豪放,消息传出完全出乎公众意料。

曾几何时,1925年诗人叶赛宁自杀后他还写过致叶赛宁的诗,以坚韧奋斗的美来抗衡叶赛宁绝命诗中死得轻松的美。他怎么也会走上同一条路呢?这对大家是一个谜。

1930对马雅可夫斯基可谓流年不利。马雅可夫斯基自命为忠诚的无产阶级作家,但“拉普”(即“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协会”)和报刊一直不认他为革命同志,而把他贬为苏维埃政权的“同路人”。20世纪20年代是苏联文艺界的百家争鸣时代,在众多文学社团中“拉普”占强势,但宗派主义严重,排斥打击被视为非无产阶级出身的作家,马雅可夫斯基是他们的重点打击对象。马雅可夫斯基则不卖“拉普”的账,他组织未来主义文学社团“列夫”(即“左翼艺术阵线”,后改组为“革命艺术阵线”)。马雅可夫斯基的个性本是不通融的,但20年代后期“拉普”在党中央支持下逐步掌握了文学界领导权,马雅可夫斯基为照顾大局而终于妥协,于1930年初退出“列夫”加入“拉普”。但他这一举措没能改变“拉普”领导人对他的敌视态度,却被他的未来主义伙伴视为背叛,结果他反倒落入了众叛亲离的孤立境地。

马雅可夫斯基的讽刺作品常惹人不快,就连他的“正诗”也总带讽刺性。他说:“我毕生努力的不是写些漂亮东西来取悦人们的耳朵,我的一切所作所为总是和大家过不去。”当时,他批判官僚奉迎、浮夸风的讽刺剧《澡堂》即将上演,但尚在排演中就已被“拉普”理论家否定,“拉普”认为现在应该写的是“反右倾”主题。《澡堂》首演遭到失败,观众大喝倒彩,报纸粗暴酷评。

马雅可夫斯基想要证明自己,便费尽心血筹办“马雅可夫斯基工作20年展览会”,希望展示自己20年的累累成果以求肯定。他说:“我为什么要办这个展览会呢?其原因是,由于我好干架的性格,给我扣上了那么多的帽子、加上了那么多存在的和不存在的罪状,以致有时我觉得最好能躲到什么地方去蹲上两年,只求听不到辱骂就好了。”

20年来他创作了大量的诗、戏剧、电影和宣传诗画,他朗诵诗、做报告和讲座的足迹遍及苏联各地和欧美多国。虽然展览会收集的材料还零碎不全,但看起来已经像是展出了“整整一个工厂的产品”,很难置信是一个人制造的成果。但“拉普”、“列夫”和有关当局全都冷落他,展览开幕时,“拉普”方面除了法捷耶夫、“列夫”方面除布里克和什克洛夫斯基两个朋友到场外,邀请的文学界名人、国家领导人和有关部门负责人都没有出席。报刊保持沉默,只有“拉普”机关报发了抨击文章且得到《真理报》的转载。《出版与革命》杂志本拟发文庆贺他20年成果的,也突然撤下了已发排的祝贺文章和马雅可夫斯基像。

接踵而来的打击严重挫伤了马雅可夫斯基的自尊心。他疲劳过度,情绪低落,眼光无神,喉咙沙哑,看起来完全不像意气昂扬的他自己了。之前,他曾以吟游诗人身份在四年间走遍全国五十多个城市,每天到几个工厂、学校、部队去朗诵加答问,直接与群众打成一片。在遭刊物抵制的情况下这种直接沟通对他尤显重要。因病失掉他自豪的嗓音对他是又一沉重打击。马雅可夫斯基自杀前两天参加最后一次读者见面会,会场发出的无礼叫喊使他心寒。

马雅可夫斯基看起来像是“金属制成的”,但金属也会疲劳而断裂,他内心其实孤独而脆弱。诗人叶甫图申科说:“马雅可夫斯基的巨大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天生的。马雅可夫斯基以他的巨大遮盖了他的无助,致使他的无助罕为人见,尤其是从观众席上看不见。”对社会现状忧心忡忡加上如今自己的孤立无助,原来斗志昂扬的他已无心恋战。他年轻时写《我是怎么变做狗的》那个荒诞幻境,这时竟完全变成了写实。

对马雅可夫斯基的又一重打击来自婚恋的挫折。

马雅可夫斯基终身未婚,但有多次情史且比较曲折复杂。伴随马雅可夫斯基最久的情人是莉莉亚·布里克。马雅可夫斯基于1915年结识她时,她已与奥西普·布里克结婚,马雅可夫斯基朗诵了长诗《穿裤子的云》,布里克夫妇被这位青年诗人的天才震撼,奥西普帮助马雅可夫斯基出版,而莉莉亚是个多情女子,她立即施展自己的才能和魅力将诗人俘获,使马雅可夫斯基“不可救药地”落入了情网。结果是布里克夫妇和马雅可夫斯基三个朋友形成了一个奇特“家庭”。时值大革命时期,这也算一种反传统的行为方式吧。

马雅可夫斯基不缺女粉丝,但众多爱慕者并不受诗人待见,而虽不漂亮却聪明热辣且爱折磨人的莉莉亚却成了他的缪斯。莉莉亚甚至说:“折磨折磨马雅可夫斯基对他大有好处,可以促使他写出好诗来。”马雅可夫斯基确实为莉莉亚写了许多爱情诗,他送莉莉亚的指环上刻着用莉莉亚姓名缩写“ЛЮБ”组成的“三字母诗”:因指环是环形的,转着圈儿读就构成了俄语“ЛЮБЛЮ”即“我爱”(献给莉莉亚的一首长诗也以《我爱》为题)。奥西普对他的浪漫妻子很宽容,倒是马雅可夫斯基妒忌心很强,不满足于三角关系而想叫莉莉亚改嫁给他,但莉莉亚不答应。

如此过了几年,他们三角关系的张力场已难继续维持,加以莉莉亚有时还另找情人,使马雅可夫斯基更加崩溃。1924年他就在诗中透露“连恋爱都已山穷水尽”,并因自己大龄而急于另找结婚对象。1928年马雅可夫斯基在巴黎遇到并爱上俄侨姑娘塔姬雅娜·雅可夫列娃而一往情深,回国暂别前向花店订购每周一次长期给她送花(他死后还送了多年)。但因如今布里克夫妇开销都靠马雅可夫斯基稿费供应,莉莉亚怕他到法国去和塔姬雅娜结婚。马雅可夫斯基此前频繁出国从未遇到过阻碍,但1929年秋申请赴法国竟得不到批准。因莉莉亚与安全部门关系密切,人们推测可能是她通过安全部门做了干预(固然这属于马雅可夫斯基所称的“流言”)。

为了安抚和拴住沮丧郁闷的马雅可夫斯基,莉莉亚另给他介绍年轻美貌的女演员薇洛妮卡·波隆斯卡娅,但她也是已婚。1929年底马雅可夫斯基获知塔姬雅娜即将另嫁的消息,显得非常神经质;然后他开始转向薇洛妮卡,急于要她办离婚手续,而后者尚在犹豫不决。马雅可夫斯基自杀的当天早晨请薇洛妮卡来商谈,薇洛妮卡来了,马雅可夫斯基求她留下,但薇洛妮卡忙着要赶到剧院去排戏不能耽误。她刚出门,就听到背后枪声响了。

马雅可夫斯基似乎是在绝望中寻求一点安慰,但即便薇洛妮卡给予安慰也不一定能挽救他。马雅可夫斯基衣袋里装着两天前已经写好的遗书:

致大家:

我死了,不要怪罪任何人,也请勿传播流言。死者对此很不喜欢。

妈妈、两位姐姐和同志们,原谅我,——这不是办法(我不希望别人这样做),但我已没有出路。

莉莉亚,爱我吧。

政府同志:我的家属是莉莉亚·布里克、妈妈、两位姐姐和薇洛妮卡·波隆斯卡娅。如能对她们生活稍加照顾,我就谢谢了。

请把我写作中的诗稿交给布里克夫妇,他们会搞清楚的。

所谓刺激性事件带着辣味,

爱的小舟已在生活中撞碎。

我与你已经两讫何必细细开列

彼此间的伤痛委屈所受的罪。

祝生者幸福。

符拉季米尔·马雅可夫斯基

马雅可夫斯基终年三十六岁。诗人之死震撼了俄罗斯,告别的人群三天川流不息。大大超出丧事组织者预料的是,自发为马雅可夫斯基送葬的人达数十万,造成秩序十分混乱。

帕斯捷尔纳克的悼诗写道:

你睡着,被褥铺在流言蜚语上睡,你睡着,一阵颤动,从此安静,——挺拔俊美,二十二岁,被你四部曲的预言所言中。

你睡着,以你的全部高速向前猛冲,切入、跨入、突入焕发青春的传说之丛。你的枪响就像埃特纳火山爆发在怯懦的丘陵群包围之中。

而茨维塔耶娃说:“谈起马雅可夫斯基,要记住的不仅是这个世纪,我们还必须时时记住下个世纪。世界上第一位群众诗人留下的空缺是不可能很快得到填补的。不仅是我们,而且可能包括我们的孙辈,要面对马雅可夫斯基时都不是朝向过去,而是不得不朝向未来。

“当我说‘群众喉舌’时,我所见到的要么是人人有马雅可夫斯基身材、步伐和力量的古代,要么是人人都将会如此的未来。至于当代嘛,起码在感觉领域里,当然是格立弗进小人国,全是小人,只不过非常之小。

“马雅可夫斯基以他高速的脚步远远超出了我们的现代,他还将久久地在某个转折处等待我们。”

马雅可夫斯基对20世纪和未来世界的诗歌影响巨大。英国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以赛亚·伯林评论马雅可夫斯基说:“他即使不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也算得上一位激进的文学革新者,一个能够产生惊人的活力、感染力,尤其是影响力的解放者。”而马雅可夫斯基自己这样预言:

我的诗将用劳动凿穿千载万年,

它将出现,沉重,粗犷,摸得着,看得见,

恰像奴隶们凿成的大水道

从古罗马一直通到我们今天。

写到这里本当收尾了,但马雅可夫斯基即便死后折腾也没有结束。“拉普”就马雅可夫斯基自杀事件发表声明称:“这个号召人民对生活进行革命改造的大诗人,自己就没能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又打报告给斯大林和莫洛托夫,指责马雅可夫斯基的思想“充满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毒素”,指责马雅可夫斯基自杀更造成了恶劣影响,指责马雅可夫斯基的朋友们至今还在赞扬死者,这都证明:“马雅可夫斯基的一生及其全部创作,过去是,而且永远是应当如何改造而改造又是何等困难的实例。”莫洛托夫(当然根据斯大林授意)批复:“建议来信人就此问题写篇文章给《真理报》发表。”而另一方面,莉莉亚·布里克上书斯大林,因为不久之前的列宁纪念会上,斯大林听马雅可夫斯基朗诵长诗《列宁》后曾带头鼓掌,希望他能为这部诗集说句公道话,哪怕是只说几个字。但斯大林对此不予置理。

五年后莉莉亚·布里克再次大胆上书斯大林,申诉马雅可夫斯基的纪念措施和全集出版遇到重重障碍无法推进。这次斯大林却出人意料地做了一个如今已众所周知的批语:“马雅可夫斯基过去是,现在仍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的、最有才华的诗人。漠视他的纪念和著作就是犯罪。”这个评语导致死后的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再遭一番大折腾:先是一夜间被捧上社会主义文学偶像的神位,而斯大林死后又被斥为“斯大林个人迷信的领唱者”。曾经爱写未来幻想剧和爱玩未来穿越题材的马雅可夫斯基,设或地下有知,对如此“未来幻想”恐怕也将意料未及目瞪口呆吧?

斯大林于1935—1936年之交一反常态,树立马雅可夫斯基为榜样是出自政治考量。这之前,斯大林已于1932年解散所有文学社团,代之以苏联作家协会,但领导作协的仍是原“拉普”领导班子,斯大林嫌他们不够听话,如今轮到整顿和清洗他们了,树立马雅可夫斯基是个极好的切入口,同时也为斯大林血洗政敌做了舆论准备。恰遇莉莉亚·布里克上书,斯大林便作了这个批示给叶若夫。叶若夫何许人也?他是执掌安全和内务部大权的,当时斯大林即将要他主持全国大清洗,批给他的寓意不言自明。再说,树立死去的诗人为偶像最保险,他已不能为害了,随便怎样模塑他都可以。

假如马雅可夫斯基没死呢?看看马雅可夫斯基笔下讽刺作品(从1922年的《开会迷》到1929年的《澡堂》)的显著增长,比照斯大林掌权后对讽刺文学毫不留情的态度,马雅可夫斯基多活几年会遭何命运不难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