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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日常

我们的日常

逃亡的这些年里,阿罗索夫一分钟也没有忘记过母亲的面孔,当他离开祖国的海岸,在轮船的搭板上回过身时看到的母亲的面孔。

她,一个老太婆,一个人站在那里,失措、悲伤,一直在用眼睛寻找着他,却只看到一片灰衣的士兵,寻不到他的身影。她那松弛、干瘪的脸颊一直在颤抖着。她用围巾的一角擦了一下嘴,她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甚至忘了哭泣。

人有的时候是这样的。当意想不到的痛苦突然降临时,总是先被惊呆,仿佛一切都僵住了,无论是思想还是感情。他也毫无意识,不觉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后来,当波浪涌起,仿佛打在他的心上,他才开始回过劲儿来,感受到痛苦。

阿罗索夫就这样一直思念着自己的母亲,无论他自己的命运如何折磨,他对母亲的思念和关心从未停止。

他一度生活得非常艰难。他没有什么才华,只能凭力气干活儿,什么活儿都干:在工厂做过,在火车站当过搬运工,擦过地板,做过熏鱼,当过打更的,给狗剪过毛,也在俄国合唱团里唱过歌。只要他赚到钱,哪怕是一点点小钱,他全都寄给母亲,还会附上信:

“对不起,这次给您寄的钱太少了,是因为这个地方社会上的年轻人都讲究穿戴,在这方面花了不少钱。我争取下个月省着点儿花。”

他最怕的是母亲会猜到他陷入困境。那样的话她拿他的钱会很难过。

他丰富多样的赚钱活动的最后一个阶段是开车。

就是那时他认识了卡佳·格列奇科。卡佳跟他住在同一个小旅馆里。她年轻、快活、圆脸、翘鼻子、热情奔放,在马戏团里跳舞。

阿罗索夫爱上了卡佳。说实话,他自己都没未想过,他会陷入爱河。有一次他帮卡佳修好了电熨斗,给她送过去的时候,在她的房间里碰到了一位衣着“阔绰”的老先生,他身前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盒大大的糖果和一束用透明纸包着的大大的花束。显然,这些东西是这位先生带来的。

阿罗索夫送上了熨斗,草草敬了个礼,急忙离开了。

他一边走在街上,一边想:

“这位阔绰的先生给卡佳带来了糖果和花束。可今天既不是她生日也不是过年。就是说,他在追求卡佳。这很明显。”

这很明显,正因为太明显了让人非常不快。

这种感觉让阿罗索夫很惊讶。为什么不快?卡佳那么可爱,他应该为她高兴,因为大家都喜欢她,她能收到礼物。但不知为何有些不快。我这是怎么了,是嫉妒?因为我没有能力给女士们送花?

总之,在这个问题上他一时也理不清头绪,但也不想去找卡佳,所以一连几天他都没有见到她。

后来是她自己来敲他的门,并且第一次走进了他阁楼上的小屋,歪斜、不规则、窗户开在天花板上的小屋。

“我来没事儿吧?您是不是在生气?”

于是,一连几个傍晚他们都一起在他那张窄窄的小床上坐过去了。

他觉得自己如在梦中,幸福,也惶恐,怕这一切转眼之间就会结束,他会从梦中醒来。

有一次,卡佳说:

“您有没有什么要缝缝补补的?我会做针线活,您别客气。”

说完,她腼腆地笑了起来。

就是这个腼腆的笑容唤醒了阿罗索夫,让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卡佳想要嫁给他。而她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于是,他拉起她的手,说道:

“卡佳!所有这些都要抛在脑后。卡佳,我的生活永远都不会变好。我有一个神圣的义务,为此我才存活于世。我的母亲留在了俄罗斯。我尽我所能,甚至超我所能,把钱都寄给她,给她攒路费。我只为了这一个念头而活,那就是把她搬到这里来。卡佳,你要理解我。我离开的时候,她站在岸上,那么孤独,那么可怜。我,卡佳,我不能结婚。”

卡佳突然抽出自己的手,大喊道:

“您说什么呢,真是倒霉的傻瓜!您怎么敢以为,我什么时候同意嫁给您了?您这么想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侮辱。我是个演员,我前途光明,而您固执己见,是个不折不扣的自私鬼。请您今后再也不要和我见面了。”

或许,他就不应该说起婚姻的事。又或许,没有这次谈话,一切都会像从前,会维持很久,很久。她并没有要求过什么,也没叫他一起去看电影或者喝咖啡。她只是到他这里来,那么亲切,那么温柔地坐在他的小床上。为什么他要用自己这倒霉的诚实,用自己的愚蠢把她吓跑?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命该如此罢了。等到把母亲搬过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给母亲写道:“您不要害怕,在我这里您会过得很好。我的工资足够两个人过活。您会过得很安稳,我会保护您。”

他买了一个旧屏风,自己重新收拾了一下,绷上了花布,又弄来了一张小沙发,一个暖和的毯子。把自己小房间的墙重糊了一遍。小阁楼很小,而且有一个角特别尖,怎么都没办法走进去。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属于自己的角落,整个小房间都是自己的地盘。母亲回信说,她住在公共住宅里,房间里除了她还住了两个人,厨房是六个人共用,有五个气炉子,第六个人是用煤油炉做饭。她们都很爱生气,不能和睦相处。她非常想搬到巴黎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像在过去好时候那样的生活。

阿罗索夫很高兴收到她的信。他把小阁楼的地板擦得干干净净,擦净了酒精灯,又买了一盏更亮的灯。他没有租更好的房子,因为他要把每一个铜板都攒下来用来买票和办签证。

跟卡佳·格列奇科的事让他很受打击。他开始感受到寂寞。之前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能让人莫名地担忧又亲切,陌生又亲近,无与伦比,无可替代。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什么,而他自己又把自己的幸福吓跑了。

而且正如常言所道,祸不单行。各种各样的小挫折从四面八方向他涌过来。然后又发生了一件最可怕的事,这件事很久以来就像一架敌机,一直在他的头顶盘旋,最后终于扔下了一枚炸弹。他丢了工作,又找不到新的工作,成了失业者。

真正痛苦这才刚刚开始。他整天整天到处寻找,用尽各种办法。而在此之前他已经给母亲寄够了钱,母亲写信说,她很快就能来了。

他非常受煎熬,以至于最近瘦了很多。房间还不错,关于房子他可以安心,房间非常舒适。对付对付养活一个老人他还是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