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生活
我们这些无病呻吟、愁眉苦脸的巴黎人,整日提心吊胆,就怕某个吃不上饭的同胞找上门来请求帮助,若非如此,还可以活得更好些。在这些人中,我终于遇到一位另类,他过得如鱼得水,唯一担心的,就是这美好的生活千万别终止。
真希望这唯一一个生活无忧、对自己的命运心满意足的难民能坚持得更长久——对我们是骄傲,对布尔什维克是嫉妒。
阿门!
他身着丝绒上衣,头戴藤编礼帽,把名片郑重其事地在我眼前晃了晃又收了回去,我立刻就看懂了,上面用法语加重字体写的是:“安德烈·伊万诺夫,音乐家”。
伊万诺夫的脸是圆的,俄罗斯式的,眼睛如孩童般纯净:这双眼睛自己不会说谎,也充分信任别人。
“我只是个小演员,”他对我解释,显然,是为了消除我看到他名片的惊吓,“我主要是伴个奏,抄抄谱子。当然,在俄罗斯的时候做的不是这些。我原来一直生活在外省。在当地还是小有名气。我在市立学校里教过唱歌。很多名人都曾经师从我。我们那里警察局长的女儿……她那嗓音,恕我直言,糟糕透顶。但是后来好多了,她还嫁给了一个相当有名的人物,嫁给了一个在好几家报纸工作的人,没准儿您听过这些报纸,订阅《脓肿》或者,我说错了,叫作《溃疡》。就是这一类的。”
“怎么叫这样的名字?”
“这让很多人都感到惊讶。但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这就是文学所需。”
“那您是怎么到的巴黎?”
“嗯,我是布尔什维克。攻占我们城市的时候,我受伤了。这让人很不舒服,而且到处特别脏乱,而我,是个十分爱整洁的人。我匆忙逃出来并且现在也不后悔。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当然,也有过两天没吃东西的时候。当时恰好是个什么节,街上挂满了彩灯。法国人在跳舞欢庆,而我,不知为何有气无力,躺了两天多才爬起来。一起来,就满眼都是彩灯,晃得我差点儿没从楼梯上摔下去。不过这不是什么重病,就是胃的事儿。这时,恰好一个咱们俄罗斯人来找我。他在彼得格勒时工作很不错,好像是一个学校的指挥之类的。刚好他带来了一些谱子,让我帮一个非常有名气的演员抄谱。我就这样找到了工作!”
“工作好吗?”
“相当不错!当然,得会生活。我们大多数的难民最终销声匿迹是因为他们不会生活。首先,得找一间好房子。我的房间太好了。当然,不是在市中心,但这更好,因为郊区空气更干净。当然,是7楼,但是因此采光好。而且还相当相当不贵,只要3法郎。我有一把椅子,一张床,甚至还有一个小桌子。房间没有暖气,但是你得会想办法:我把门打开,对着楼梯,如果坐在门前,可以感觉到相当暖和的空气。得会安排这一切。知道吗?有时候看到人们就是因为不会安排生活而离开真是心痛……他们还很惊讶,为什么我能靠这么点儿钱过得这么滋润。我的样子看起来也一点都不疲惫,是吧?”
“的确如此。”
“这是因为我懂得膳食营养。知道吗?这里很多有钱的难民都在吃食上花费甚巨。这是因为他们不会安排。您说说看:早上煎蛋,中午煎蛋,晚上还要煎蛋。而鸡蛋,您知道卖多少钱吗?”
他十分严厉地看了我一眼,吓得我竟然忘了鸡蛋的价格。
“正是!”伊万诺夫令人难堪地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鸡蛋要80先令。您倒是算算,您这钱够花多久的?可要是会过日子的人,他就会这样做:买两块肉汤调料,一块鸡肉的,一块牛肉的。牛肉汤料要便宜一倍,但是太咸了,而鸡汤调料里完全没放盐,所以您还得为鸡汤调料买点儿盐。不过要是会打算的话,您可以往锅里各放半块。这样您就能饱腹。如果您想加强营养,您还可以买些血肠,它相对要便宜,一挂3法郎。如果每次往汤里放一小块的话,一挂可以吃很久。放多了也不行,会引起恶心。”
“那您喝茶吗?”
“噢,不,我反对喝茶。茶对神经不好。有什么必要呢?我这样做:花80先令买一瓶非常好的红葡萄酒,半升开水中加一汤匙葡萄酒,再放上两块方糖。这种饮品能暖身,对饮食过重也大有益处。说到穿衣,我也很会打算。瞧我给自己买的这件外套。我觉得大衣毫无用处。很多不会打算的人以为,在外面要比在房间里穿得更厚,这我就不能理解了。在街上人一直在动,就这一点他就不冷了。我本人在街上从来没觉得冷,可是在房间里有时候要裹上被子。得会精打细算。只有一件事很要命:如果房东发现我在房间里做饭,她肯定把我连锅一起一把扔到大街上。这里就算在好宾馆里也不允许住户做饭。不错,我一切安排得非常好。但是这个月工资还没发,还面临几笔非常大的开支。抱歉,我说得太直白了。”
他的脸微微红了。
“得买一双毛长袜。我的腿不知为什么有点风湿。地板下面风很大。我还可以好好过一周,特别是把血肠省了的话。再接下来就前景不明了。我身上还有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格林卡的浪漫曲《不要诱惑我吧》或许我可以在卖彩票的地方给难民们演奏?您看,当一个人把生活安排得这么好,前途依然一片黑暗,那么,在经历过这么多考验之后会觉得非常可怕。您能理解吧?”
他顿了顿,惊慌而多疑。突然又说,他不理解,这世上傻瓜也不少……
“您理解吧?相当恐怖。”
“是的,是的,正是如此。我其实相当理解。”
但仅仅理解是不够的。
“先生们,有谁需要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格林卡的曲谱吗?”
“不是。我……其实正是这样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