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
旧帽缎带上莫斯科的灰尘
我作为神圣的象征珍存
洛洛
昨天我的朋友有些安静,一直若有所思的样子,后来他哂笑了一下说道:
“我害怕,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我又要开始思乡了。”
我知道如果人们笑着说起巨大的痛苦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们在哭。
不要害怕。您所害怕的东西,已经来临。
我见过这种病的症状,而且越来越经常会看到。
我们的难民不断来到这里,来时疲惫不堪,由于饥饿和恐惧虚弱黑瘦,等到养胖了,心里踏实了,熟悉环境了,似乎新生活一切安好,却突然之间就没有力气了。
目光开始暗淡,双手无力地下垂,心灵渐渐枯萎——那是面向东方的心灵。
我们没有信仰,无所期待,也无欲无求。
我们死去了。
害怕布尔什维克式的死亡,却死在了这里的死亡。
这就是我们,用死亡来挽救死亡的人们。
我们一心牵念着,那里现在如何?我们只感兴趣,从那里传来什么消息。
可其实在这里还有多少事情要做。要自救,还要救别人。而意志和力量所剩无几。
“请问,森林应该留下了吧?他们不可能把森林都砍了,既没有人力,也没有必要嘛。”
森林留下了。还有绿草,油绿油绿的,俄罗斯的绿草。
这里当然也有草。这里的草还非常不错呢。但这毕竟是他们的i?herbe,而不是我们鲜嫩的小绿草。
他们的树木或许也非常不错,但这是别人的,它们不懂俄语。
我们那里随便一个村妇都知道,如果苦痛太深,就要哭诉一番,那就要去树林,抱着一棵白桦树,紧紧地,用双手抱住,把胸口紧贴着它的枝干,跟它一起摇晃,扯开嗓子尽情诉说,尽情流泪,跟它融为一体,跟洁白的、自己的、俄罗斯的亲亲的白桦树!
而在这里你不妨试着说说:
“allonsauboisdeboulogneerasseriebouleau!”
把俄罗斯的心灵翻译成法语……
如何?愉快些了吗?
我记得,革命之初,我们的移民刚开始来这里的时候,一个久未去过俄国的未来布尔什维克,久久地盯着城郊的一条小河,看着它流过一堆又一堆的石头,涓涓细流嬉戏着,纯朴、寒酸而快乐。他看着看着,突然间脸上的神情变得痴呆而幸福:
“我们的小河,俄罗斯的……”
呸!这就是你的第三国际!
多么温暖!
因为,也许,很快那里也会……丁香盛放。
我的熟人家有一个老保姆,从莫斯科带来的。她从来都从容不迫,最纯正的俄国保姆——体胖、易怒、不喜欢新秩序、谨守老规矩、会烤奶渣饼,全家人都敬畏她。
晚上,等孩子们上床睡着了,保姆就来到厨房。
法国厨娘在那里做晚饭。
“asseyez-vous”厨娘搬来一个凳子。保姆不坐。
“没必要,上帝保佑,我腿脚还行。”她站在门边,严厉地看着,“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这儿听不到教堂的钟声?教堂倒是有,可听不见敲钟。许是不说话!不说话谁都会,不说话太容易了。可是我亲爱的,为了自己的信仰,每个人都必须承担罪过,也承担责任。就这话!”
“我往汤里放了芹菜和绿豌豆。”厨娘殷勤地答道。
“原来是这样……你晨祷没有钟声怎么行呢?正是呢,我看你们也没人去晨祷。这罪过要惩罚,不惩罚可不行……可是你们为什么没有狗呢?这么大个城市,也就那么一两只狗,还是染过色儿的,尾巴一直在哆嗦。”
“四法郎一公斤。”厨娘表示反对。
“现在你们就卖草莓,难道四月份就可以卖草莓吗?我们那儿现在多好啊,婆娘们都把红莓苔子挂在篱笆上晒,第一拨的,长在雪下面的。放茶里也很好的。你呢?你可能连红莓苔子羹都没尝过吧?”
“lepresidentderepublique?”厨娘惊讶道。
保姆靠着门框站了很久。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森林,田野,修女,腌蘑菇,黑色的蟑螂,圣水祭的宗教游行,是为了祈雨,浇灌种子。
说够了,愁够了,人也佝偻起来,好像变得矮小了,就去儿童室继续自己夜间的愁思,做自己的老太婆的梦——想的和梦的还是那些事。
一个药剂师从俄国南方来到这里。他说,过两个月布尔什维主义一定终结。
大家听着药剂师的话,朝向东方的苍白的心灵微微变成红色。
“当然了,过两个月。难道还会再长吗?这是不可能的!”
人的心灵早习惯于“极限”,并且相信,痛苦是有极限的。
一个伤者在越来越强烈的可怕的痛苦折磨中奄奄一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反复在说同一句话,好像十分惊讶: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啊!”
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