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师
我很久之前见过她,大约十年前。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想起她——要知道在我们的城市环境中,能够让我想起她的事情实在太少。
总之,我很早之前见过她,大约十年前,在偏远的小县城里当地医生家的晚会上。
准确地说,不是在晚会上,而仅仅只是在晚上。因为医生没有请客人来,他也没法儿请,因为他客厅里所有的家具只是一张大桌子,桌子下面坐着三个孩子。
“孩子们在那儿玩得更开心,而我们的腿脚也更暖和。”医生说。
晚上八点左右,孩子们就大喊着从桌子下爬出来去儿童室。桌子四周放着一些凳子,而桌上则是茶炊、切成了大块儿的甜面包和装在小铺袋子里的糖。
我们喝茶聊天,因为外面现在是晚上,因此,相应地,医生的房间里也是晚上。
除了主人和我之外,还有两个人:城里的教师片金和乡村女教师莉扎妮卡·芭宾娜。
教师片金是一个孤僻的人,不善言辞,看起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除了教学工作外,他还非常积极筹备着期待已久的巴黎行。至于片金为什么要去巴黎,尽管自那时起到现在我已经思考这一问题十年了,但我至今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他准备这趟旅行的方式非常独特:死记硬背了马卡罗夫的法语词典,并且完全是不加选择地背诵所有单词。
“那么,瓦西里·彼特罗维奇,”有人问他,“你已经背下来了很多单词吗?”
“已经背到字母‘П’了,”片金懒洋洋地,但诚实地回答说,“佩加斯,佩戈,佩古兹,佩尼……”
“佩尼?这听起来像是俄语的‘树桩’。”
“不,这是另一个‘佩尼’,法语里的。”
“那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呢?”
“我得背完整本字典后,才能记熟意思呢。现在只剩下一点儿啦。已经看到‘П’了,随后我攒够了钱就直接出发去巴黎。”
片金如此津津有味地用俄语读这些法语单词,以至于最普通的单词都在瞬间失去了自己的法语意义,增添了新的、戏谑而神秘的色彩。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女教师莉扎妮卡·芭宾娜。
芭宾娜毕业于圣彼得堡的一所中学,甚至还学习了一年的师范课程。随后她担任了地方女教师的工作,在远离城市八十俄里之外的小乡村库克泽罗给年轻人教课。那里一年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哪儿也不能去。
冬天时人们可以讲究地乘坐无座雪橇出门,秋天与春天则完全不出行,而夏天里女教师则乘坐“弓”去城里。
听说这些时,我很天真地以为所谓的“弓”就是小提琴的“弓”,因此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这是怎样奇怪的交通方式。要是那样的话坐在小提琴上面岂不是更方便?
后来他们对我解释说,“弓”是这样的装备:将两根长长的车辕架在马身上,在它们尾部距离地面大约一俄尺的地方用横木连接。而女教师莉扎妮卡就坐在这一横木上,“越过树桩,跨过木墩,掠过高高的篱笆墙”,并随着土墩的起伏而颠簸。在那车轮过不去的地方,只有坐在掸子上的巫婆和坐在弓上的女教师莉扎妮卡能飞驰过去。
“弓”碰到了腐烂的树桩,顶起来又弹回去,颠簸起来。莉扎妮卡将旧的宽皮腰带束紧些,以便“五脏六腑不会来回摇晃”,继续前进。
她乘坐“弓”去城里只有一件事——去领薪水。薪水一个月发放一次,但为了领它却不得不跑两趟。因为地方自治局没有钱,但是有一间提供消费品的小店铺。
“芭宾娜,您是来领取糖充当薪水的吧?”有人问她,“我们有很多糖。”
“我要您的糖有什么用呢?我想要牛肉。”
“我们的牛肉,抱歉,没有为您储备。而糖呢,您真是个不会打算的姑娘,可以把它卖给庄稼汉啊。”
“庄稼——汉?糖——?在我们库克泽罗庄稼汉连盐都只能在梦里看到,更别说糖了。”
她坐上“弓”,将宽皮腰带系紧,“越过树桩,跨过木墩,掠过高高的篱笆墙”颠簸着回家了。
有时在城里时她会去看看医生,艳羡城市的奢华生活,切成大块的甜面包和桌子底下的三个孩子。但更多时候她是沉默的,因为医生和妻子都是关注生活的人,他们无所不知,阅读杂志!而莉扎妮卡则孤陋寡闻。
她听教师片金说已经读到字母“П”,并且很快攒够了钱急着去巴黎。她听着,想起了自己大约三年前曾打算去瑞士。她甚至听取经验丰富的人的意见为自己缝制了印花布的灯笼裤以便爬山。灯笼裤她已经穿破了,因为一直穿着它坐在“弓”上出行。而关于出国的梦想几乎也破灭了,因为它已经变得陈旧,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在城里,在医生家做客时,莉扎妮卡才想起了它。
莉扎妮卡坐着喝茶。她面色发黄,有些浮肿,双手通红。
我望着她。
她只是夸张地说着自己的事,坚信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坚信自己的贡献是必须的。她甚至相信明天早上就会收到薪水。
她好像有点儿奇怪,有点儿愚蠢似的。
但医生的妻子今天满腹怀疑。她刚从杂志上读了某个新唯美主义者所写的一篇不同寻常的天才作品。如今就连杂志上也开始刊登新唯美主义者的作品了。
医生之妻往嘴里塞了一些面包,开始谈起美来:
“是的,莉扎妮卡的生活是不成体统的,而人甚至没有权利有意糟蹋自己的生活。她如此扭曲了天性,因而,也就违背了上帝的旨意。是的,当然,美学意义中的上帝……什么?啊?那您就自己读一读最近的书吧……”
莉扎妮卡表示抗议。她不懂这些。
“您竟然这样说!”医生之妻感到愤怒,“您,作为过去的高等女子讲习班学员,您就不感到羞愧吗?要知道您的生活是有损尊严的。您那最偏远的小村子里最贫穷的庄稼汉都过得比您好,因为他对这种不可忍受的生活已经习惯了,而您呢——您可是讲习班学员啊,小姐。”
莉扎妮卡突然跳起来。她的黄色面孔燃烧起来,眼睛闪闪发光:
“不,我以前这样想,今后也将会这样想。我的工作是有益的,我的生活是美好的,我的贡献是神圣的。”
随后她突然脸色发白,就像是疲惫了,低声补充道:
“而我如果哪怕是一分钟停止这样想,我就没法活到明天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