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
在这一个美妙的日子里,他们在“特罗卡杰罗”地铁站换乘时非常偶然地相遇了。她要换乘去往帕西区(巴黎塞纳河右岸),而他,如通常所说,“要去往圣云区(巴黎西郊)”。恰好就在走廊里,在那折叠式的不经意间碰触腹部的铁栅栏边,他们相遇了。
由于意外,她的包都掉落了,而他则喊了起来:“瓦莉娅!”他自己也被自己的喊声吓倒了,双手抱住头。随后他们朝对方跑去。她(为了说清楚,为什么他如此激动)非常漂亮,鼻子短而翘,用快乐的、轻微肿胀的眼睛透过爬到眉毛上方的淡黄色儿,看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
他(为了解释清楚,她的包为何会掉落)是位高个子的、优雅的先生,头发沿鼻梁往两边分开。这样一来,甚至在帽子底下这一分头的起源都很难隐藏。领带、手提包、袜子——所有这一切都色调相同。只有他的面部表情稍稍破坏了和谐——它呈现出某种不知是惊慌还是恐惧的神情。但事实上,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总之,他们朝对方奔去,拥抱着。
“就是说,您见到我很开心对吗?”女人喃喃说道,“真的吗?真的很开心吗?”
“开心得不得了!不得了!我……我爱您!”他大声说着,重新抱住头,“我的天,我都做了什么!上帝保佑,请原谅我吧!意外相逢……我失去了理智!我从不敢这样的!请忘记吧!请原谅我,瓦尔瓦拉·佩特罗芙娜!”
“不,不!您刚才喊我瓦莉娅的!一直叫我瓦莉娅吧。我爱您。”
“哦,哦,哦!”他呻吟起来,“您爱我?那么,我们都完了。”
因为焦虑的缘故他口齿不清地说着,摘下帽子,擦干额头。
“全都完了!”他接着说,“如今我们再也不应该见面了。”
“为什么呢?”瓦莉娅感到很惊讶。
“我是绅士,我应该关心您的声誉和您的安全。您的丈夫突然发现了怎么办?突然他因为怀疑而侮辱您怎么办?那时我——就像是开枪自杀?这一切多么可怕!”
“等等,”瓦莉娅说,“我们坐到长凳上,聊一聊。”“那如果有人看到了我们怎么办?”“这有什么可怕的!”瓦莉娅感到惊讶,“我昨天还见了帕斯捷尔·卢金,和他闲聊了一个半小时呢。这关别人什么事?”
“对是对!”他绝望地同意了,“但您忘了,无论他对您,还是您对他,都没有产生爱情。而我们……要知道我们关系的所有秘密都会暴露出来,要知道那时会怎样——开枪自杀吗?”
“哎,这算什么事儿啊!瓦西利·德米特里奇!亲爱的!我们把时间都浪费在小事上了。请再说一遍,您爱我。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爱我的呢?”
他四周环顾了一下:
“在周四,是在周四爱上您的。一个月前,在科姆波特夫人家吃午饭时,您伸出手拿面包,这好像刺中了我。我如此激动不安,以至于拿起盐瓶,将盐撒在了葡萄酒里。所有人都惊叹道:‘您在做什么?’而我并不惊慌。我说,我总是这样喝酒的。很巧妙地圆过去了吧?但如今,如果在哪里和同一拨熟人一起吃午饭或是早饭时,我总是不得不将盐撒在酒里。没有别的办法。他们会猜到。”
“您太让人惊讶了!”瓦莉娅惊叹道,“瓦夏,亲爱的!”
“等等!”瓦夏打断她的话,“您是怎么称呼自己丈夫的?”
“怎样称呼?米沙,当然了。”
“那么这样,我恳请您也称呼我为米沙。这样您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说漏嘴。多少不幸的事都是因为名字的缘故啊。想象一下——您丈夫亲吻着您,而您在这时想的是我。当然,您就会不自觉地轻声呼唤我的名字:‘瓦夏,瓦夏,再来一次!’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事。而他就会停下来:‘什么瓦夏?为什么是瓦夏?我们认识的人中哪个是瓦夏?哎!古里科夫!我早就怀疑了!’——庸俗,庸俗。我们该怎么办呢——开枪自杀吗?而您如果习惯了称呼我为米沙(要知道我事实上也可以成为米沙——这一切都取决于父母的想象),习惯了叫我米沙,这样您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他亲吻您,而您幻想着我,轻声喊着我的名字——明白吗,喊着我:‘米沙,米沙。’而那个傻瓜,很高兴,也很平静。或者,比如,在梦里。在梦里您总会梦到我,您可能会轻声说出我的名字。而您丈夫就在这里。他醒来看看表,这就听到了,听到了。‘瓦夏?什么瓦夏?’这就庸俗了。我是绅士。难道我该——我该用枪自杀吗?”
“您怎么把这一切都说得这么严重呢?”瓦莉娅不满地嘟囔道,“为什么别人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儿?所有相爱的人都称呼彼此的名字,也不会有什么灾难,相反,只有快乐。”
“我的天,您是多么幼稚啊。要知道半数的离婚都是建立在这些‘瓦先卡和佩坚卡’基础上的。为什么?为了什么?既然这个如此容易避免。”
“那您就不害怕说漏嘴吗?要知道您今天称呼我为瓦莉娅,要是突然也再次喊起来呢?”
“不,现在起就不叫了。刚才那样称呼您,是因为我们的关系还不明确,而且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彼此相爱。而如今,我作为一个绅士,应该时刻警惕,并且为您着想,只为您,我亲爱的(请原谅我称呼您为亲爱的,这也是愚蠢的大意了),现在我不再使您尴尬了。”
“那您会如何称呼我呢?这让我很好奇。您还未婚呢要知道。怎么办?”
“嗯……我自己住,也就是说和妈妈一起住。我或许可以称您为妈妈,明白吗?习惯使然,和妈妈一起住的人,说错话时会很明显。明白吗?如果在交谈中称呼您为‘妈妈,亲爱的’,那我就不用承担任何风险了。如果谁听到了,就会想:‘瞧,有人想起自己的妈妈了。’那么这一切也就非常自然了。”
“这个,知道吗,鬼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呢!我是您什么妈妈啊!您没准儿还要开始称呼我为奶奶呢。愚蠢又粗鲁。”
“哎,亲爱的,也就是说,瓦尔瓦拉·佩特罗芙娜。要知道我这纯粹是出于绅士风度。”
“您明天会去参加福格利布拉特医生的庆祝会吗?那么,我悄悄请求主持人将我们安排在一起。我丈夫将和委员会的人坐在一起,我们就一起聊聊天。我特别高兴,猜到……”
“您这是做什么呢?”瓦夏喊了起来,“现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宴会了。当然,尽管我们之前有过纯粹的友谊关系,也曾是非常美好的。但是现在——这不可思议。多么遗憾啊。我已经交了钱,却不能去。难道可以这样:我自己给主持人打电话,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请求他一定把我,比方说,和医生妻子西奇娜安排坐在一起吗?啊?是个好主意吗?”
“那如果他说,我已经请求他将您和我安排坐在一起了呢?”
“嗯……那么我就假装说,我已经忘记您是哪位了。这样,我会说,瓦尔瓦拉·佩特罗芙娜是谁呢?是那个肥胖的,纠缠所有人的人吗?明白吗?我故意否定您。也就是说,不仅仅对您,而是好像迷惑所有人。我会说,是那个卑鄙无耻,长满粉刺的人。明白吗?为了说得清楚,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
“抱歉,这一切,实在太愚蠢了。”瓦莉娅叹了一口气,“主持人片金多少次看到您和我在一起了,他怎么可能相信,您突然不认识我了呢?”
“但是我,要是这样评论您的话,他就会相信了。我会尽量说一些格外粗鲁的话。我能做到,别担心。”
“我完全不希望您把种种丑陋行为跟我连在一起。”
“亲爱的!也就是瓦尔瓦拉·佩特罗芙娜,也就是奶奶——噗!搞混了。我刚想开始习惯,就搞错啦。亲爱的妈妈!要知道这是为了您好,为了您。难道您认为,将您的名字和各种恶劣的形容词连在一起,我就高兴吗?我就不痛苦吗?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如此。也就是说,我和医生妻子坐在一起。此外,我将用漫不经心的眼光扫视一下到来的人,高傲地向您点点头说话。明白吗?正是说话,高傲地漫不经心地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仍然高傲地点点头,说:‘哎呀,这个傻瓜在这里。’那时医生妻子本人不仅从来不相信我们有亲密关系,而且也会使所有别的人不再相信,如果有谁已经开始怀疑的话。当然,这对我来说非常艰难,但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有什么不能做的呢?我是骑士。我是绅士。我不会让您受委屈。总之,如果社会上开始有您的风言风语,您尽可放心——我这样添油加醋地议论您,那就没有任何人会认为我喜欢您。我嘲笑您:您的外形——哈哈,我会说,这个瓦莉娅——鼻孔上翻!当然,我会很心痛。您的服装,您的举止。‘竟然也,我会说——费力想要安排宴会。她的行为就像给母牛挤奶,而不是接待客人。’瞧,总之,我会虚构的。还有,我会说,想象一下,有什么能让人喜欢的。哈哈!一句话,妈妈,您可以安静下来了。我保护您的名誉。当然,我最好不和您在一起。还有——我会说——我没看到她那花费五十戈比购自‘优尼普利克斯’商店的毫无价值的一俄磅饼干。总之,我会说——这是她那荒谬的招待宴。一句话,我编造出来的这些。天,这一切该多么郁闷,多么痛苦。什么?什么?我没明白,您说什么?妈——妈——妈。”
“见鬼去吧!这是我说的话!”瓦莉娅喊了起来,她从长凳上跳起来,“滚开,口齿不清的白痴!别跟着我,讨厌的家伙!”
她迅速转身沿着台阶跑走了。
“瓦……啊不,妈……”瓦夏在恐惧中嘟囔着,“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她突然,在我的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爱情最热烈时走开了?或者,可能,她看见了某个熟人,就开始演戏了吗?这是很聪明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非常聪明。而且简直是相当聪明。如果谁看见了立刻会认为:‘啊哈,她不喜欢这个先生。’而随后,如果在社会上看到我们在一起时,他对我们来说已经不会构成危险的了。这从她的角度来讲是非常明智的。尽管,或许,她很痛苦这样粗鲁地和所爱的人说话。但有什么办法呢?应该如此。”
他将手插进口袋里,无忧无虑地轻声打着口哨,以便谁也不会多心,开始从台阶上往下走。
“我爱她,并且我们相爱,”他想着,“这就是幸福。只是需要谨慎一些。要不然会怎样?开枪自杀吗?”